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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流水线上的十六小时 ...

  •   张建设被分配到的岗位,是在一条生产收音机电路板的流水线上。车间巨大得超乎想象,天花板高悬,布满密密麻麻的日光灯管,发出一种惨白、均匀、毫无温度的光,将每个人的脸都照得失去血色。空气里弥漫着强烈的、刺鼻的松香味、焊锡膏的金属味,以及一种由无数人体散发出的、被强制压缩在一起的浑浊气息。巨大的排风扇在高处徒劳地转动,发出的嗡嗡声被流水线更庞大的轰鸣彻底吞没。
      他被带到自己的工位——一个仅容转身的狭窄站位。面前是永不疲倦、匀速移动的传送带,像一条冰冷的钢铁河流。他的任务简单到令人发指:给每一块流到面前的绿色电路板,拧上四颗固定的螺丝。
      “看好了!” 带他的线长,一个穿着不合身静电服、颧骨高耸的本地青年,用生硬的普通话吼道,手里拿着电批(电动螺丝刀)示范了一下,动作快得像一道幻影,“就这样!一颗不能少,一颗不能歪!慢了,整条线都给你堵住!后果你负责!” 他把电批塞到张建设手里,眼神像刀子一样在他那身北方带来的、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旧外套上刮过,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
      电批入手,带着一种陌生的、冰冷的震颤感。与他过去在机床上那种需要凭手感、靠经验、充满创造性的劳作完全不同,这里不需要思考,只需要速度,一种近乎本能的、机械重复的速度。
      开始了他人生中第一个,也是此后无数个流水线上的十六小时。
      起初,他试图用他做钳工时的严谨,将每一颗螺丝都拧得恰到好处,不松不紧。但很快,他就发现这纯属徒劳。
      “快!快!快!老东西!你绣花呢?!” 线长不知何时又幽灵般出现在他身后,声音尖利地在他耳边炸响,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后面都堵了一堆了!你想让整条线因为你停工吗?!”
      张建设手一抖,一颗螺丝滑牙了。他慌忙想去补救。
      “废了!扔到废品盒!扣五毛钱!” 线长粗暴地推开他的手,将那块电路板直接扔进旁边的红色塑料盒,动作干净利落,仿佛扔掉的不是物料,而是一块毫无价值的垃圾。“我告诉你,像你这种北方来的老帮菜,要不是缺人,狗都不要!手脚这么慢,趁早滚蛋!”
      周围几个年轻的工友发出一阵低低的嗤笑,眼神里没有丝毫同情,只有一种麻木的看热闹心态,或许还有一丝庆幸——幸好挨骂的不是自己。
      耻辱像火焰一样烧灼着张建设的脸。他低下头,不再试图“做好”,只求“做完”。他放弃了所有过去的经验和尊严,将全部精神集中在那四颗小小的螺丝上。
      取板,定位,电批对准,按下开关,“滋滋——”一声轻响,螺丝旋入,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然后立刻伸手去取下一块。动作必须连贯,不能有丝毫停顿。电批高频的震动通过手臂,传遍全身,让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跟着颤抖。那“滋滋”声,开始如同魔音灌耳,后来渐渐变得遥远,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传送带永无止境的移动,和面前仿佛永远也拧不完的螺丝。汗水从他的额角、鬓边不断渗出,汇聚成流,沿着脸颊滑落,滴在绿色的电路板上,瞬间就被车间里闷热的空气蒸发,只留下一个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盐渍。他不敢去擦,哪怕只是抬手抹一下汗的瞬间,都可能导致动作慢上半拍,引来线长的呵斥。
      腰背开始发出抗议,从最初的酸胀,到后来的麻木,再到针扎般的刺痛。双腿因为长时间站立,像灌满了铅,又象是踩在棉花上。他只能时不时地偷偷挪动一下脚,变换一下重心,但这微小的动作在严格的生产线上,也显得如此奢侈。
      午餐和晚餐的时间各半小时。铃声一响,所有人像听到指令的士兵,瞬间离开工位,冲向食堂。饭菜是固定的大锅菜,油水稀少,味道寡淡,只能勉强果腹。他端着饭盆,看着周围那些和他一样疲惫、一样沉默的面孔,几乎没有人交谈,只有一片狼吞虎咽的咀嚼声。吃完饭,没有任何休息,铃声再次响起,所有人又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着,回到那个属于自己的、狭小的站位上。
      十六个小时,不是八小时工作制的简单叠加,而是一种对生理和心理极限的漫长拷问。当代表下班的、如同救赎般的铃声终于响起时,张建设几乎是从工位上瘫软下来的。
      他感觉自己的手指已经完全僵硬,无法伸直,保持着一种弯曲的、想要握住什么的姿态,微微颤抖。耳边依旧是“嗡嗡”的轰鸣,那是传送带和电批残留在听觉神经上的幻听。视线一片模糊,看什么都带着重影。
      他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跟着麻木的人流走出车间。外面,南方的夜空看不到星星,只有被工业灯火映成暗红色的、污浊的天幕。
      他抬起自己那双布满老茧、此刻却连握紧都困难的手,在昏暗的路灯下看着。这双手,曾经能车出精度达到头发丝十分之一的零件,能赢得“技术能手”的奖状,是他在北春安身立命的根本。而如今,它们只是在十六个小时里,机械地重复了成千上万次拧螺丝的动作。
      一种比身体疲惫更深沉的、属于灵魂的无力感,像南方的夜露一样,悄无声息地浸透了他。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这里,他不再是一个有技术、有名字的“张师傅”,他只是一个代号,一个会呼吸的、必须跟上流水线速度的工具。那每月六百元的许诺,是用他作为人的尊严和全部的时间,一点一点磨损、兑换而来的。
      所谓的“包住”,是将他们这些外来男工塞进厂区后面一片低矮、破旧的砖砌平房里。那甚至不能称之为宿舍,更象是临时搭建的窝棚。墙壁没有粉刷,裸露着粗糙的红砖,上面布满了霉斑和来历不明的污渍。屋顶是石棉瓦的,在南方潮湿的空气里,长出了一簇簇暗绿色的苔藓。
      张建设推开那扇吱呀作响、几乎要散架的木门,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浪扑面而来,几乎将他掀了个跟头。那是几十个成年男性体味、汗臭、脚臭、廉价烟草的焦油味,还有角落里堆积的湿衣服散发出的馊味,以及南方特有潮气滋养出的霉味,所有气味混合在一起,经过一夜的发酵,形成的具有实体感的、令人窒息的恶臭。
      屋子极大,却极其拥挤。两边是锈迹斑斑的铁架双层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中间只留下一条狭窄的、堆满了破旧鞋子和脸盆的过道。床上是颜色各异、但同样脏污不堪的被褥枕头。光线昏暗,只有屋顶吊着几盏蒙着厚厚灰尘、瓦数极低的白炽灯,像几只垂死的眼睛,勉强投下昏黄的光晕。
      此刻正是下工时间,工棚里如同炸开了锅。有人脱掉湿透的工服,赤着精瘦的上身,露出嶙峋的肋骨;有人端着破旧的搪瓷盆,骂骂咧咧地挤向屋子尽头那个只有一个水龙头、地面永远积着污水的洗漱区;有人迫不及待地点燃香烟,贪婪地吸着,仿佛那是续命的良药;更多的人,则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直接瘫倒在床上,连鞋都懒得脱。
      “妈的,这鬼地方,热死老子了!”
      “线长那个叼毛,今天又扣了我三块钱!”
      “别挤!水都没了!”
      各种口音的脏话、抱怨、叫嚷混杂在一起,比车间里的噪音更让人心烦意乱。
      张建设捏着鼻子,艰难地按照床号,找到了自己的铺位——一个靠近门口、下铺的位置。门口意味着随时有人进出,意味着更多的打扰和穿堂风,但也意味着,能稍微呼吸到一点从门缝里钻进来的、相对“新鲜”的空气。床上只有一张薄薄的、散发着前一位使用者浓重体味的草席,和一个硬得像石头、颜色可疑的枕头。
      他把行囊塞到床底最深处,刚想坐下喘口气,上铺就传来一个年轻而暴躁的声音:
      “喂!老梆子!你他妈动作轻点!床晃得老子头晕!” 一个染着黄毛、眼神凶狠的小青年探出头,嘴里叼着烟,毫不客气地呵斥道。
      张建设愣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默默地、尽量不发出声响地坐了下来。
      “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 黄毛见他不吭声,反而更来劲了,用夹着烟的手指着他,“北方来的吧?一身骚鞑子味!告诉你,在这儿老实点,别他妈碍眼!”
      旁边几个似乎和黄毛相熟的工友发出一阵哄笑,充满了欺生的快意。
      张建设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下开裂的、沾满油污的旧皮鞋,一言不发。在这里,年龄和经验不再是资本,而是被欺凌的理由。他像一头被扔进陌生狼群的老牛,只能沉默地忍受着挑衅。
      夜深了,工棚终于渐渐安静下来。但另一种折磨开始了。
      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淹没了每一个人,也催生了各种各样的声音。鼾声是这里的主旋律,有的如闷雷滚动,连绵不绝;有的尖锐急促,像拉破的风箱;有的则断断续续,仿佛下一秒就会窒息。磨牙声“咯吱咯吱”,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还有含混不清的梦话、痛苦的呻吟、放屁声、以及睡梦中无意识地抓挠身体的窸窣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首怪诞而压抑的、属于底层劳动者的夜曲。
      汗味、脚臭味、呼吸的腐臭,在紧闭的门窗内更加浓郁地发酵。蚊虫在耳边嗡嗡作响,寻找着可以下口的目标。身下的草席粗糙扎人,并且永远带着一股洗刷不掉的、前人的体油和汗渍混合的腻滑感。
      张建设蜷缩在坚硬的床板上,睁大眼睛,望着头顶上方那块同样布满污渍的床板。黄毛的脚垂下来,几乎蹭到他的脸。他毫无睡意,十六小时劳作带来的极度疲惫,与这恶劣环境引发的生理性厌恶,在他的身体里激烈搏斗。
      他悄悄地、极其小心地从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摸出那张被体温焐热、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照片。借着从破损窗户透进来的、远处厂区路灯的微弱光芒,他凝视着照片上妻子温柔的笑容和女儿天真无邪的眼睛。那是他在这个令人作呕的、冰冷绝望的工棚里,唯一能触摸到的、一点点虚幻的温暖和洁净。
      他把照片紧紧贴在胸口,仿佛那是他唯一的精神锚点,能将他从这片沉沦的、散发着恶臭的泥沼中,暂时拉扯出去。在这个充斥着陌生鼾声与敌意的南方工棚里,在这片由无数卑微生命汇成的、灰暗的潮水中,他像一块沉默的礁石,死死守着心中那点关于北方、关于家的、微弱得即将熄灭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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