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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工作室外的凝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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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车停在了一条僻静的、带着后工业时代颓靡气息的街道尽头。司机指了指前方一栋被茂密爬山虎覆盖了半面墙壁的红砖建筑:“小姐,就是这里了。”
林晚付钱下车,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抬手遮了一下。空气中弥漫着附近咖啡馆飘出的烘焙香气,与旧砖石散发出的、微潮的尘土味混合在一起。
那栋建筑保留了旧仓库的骨架,高大,开阔,但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取代了原本封闭的墙体,将内部空间毫无保留地呈现给外部世界。深色的金属框架勾勒出简洁利落的线条,与那些依旧固执地攀附在红砖上的、深绿色的藤蔓形成一种奇异的共生关系,既粗犷又精致,既保留着历史的肌理,又充斥着现代的气息。这里不像一个传统的工作室,更像一个即将举办展览的艺术空间。
她的脚步很轻,踩在老旧的人行道地砖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她像一个偶然路过、被建筑外观吸引的游客,缓慢地,迂回地,靠近那面最大的落地窗。
然后,她看到了他。隔着剔透的玻璃,如同观看一幕无声的舞台剧。陆延站在一个巨大的、摆满了模型和图纸的工作台前,周围围着几个年轻的、穿着随意却神情专注的团队成员。他背对着窗户,但林晚能从那个瘦削却异常挺拔的背影,以及他偶尔侧头时露出的清晰下颌线,一眼认出他。
他确实瘦了很多。曾经合身的西装此刻穿在身上,肩线处似乎有了些许空荡,背影显得更加料峭,像一根被风雪侵蚀过后、更加坚硬的石柱。他手中拿着一支激光笔,红色的光点在墙面上悬挂的巨大图纸上游走,似乎在讲解着什么。他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部分侧脸。
林晚的目光,凝固在那支烟上。他换牌子了。不再是记忆中那种浓烈呛人的国产烟草,换成了某种味道更清淡、烟身更纤细的进口品牌。这个细微至极的改变,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她一下。它无声地诉说着,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他的生活确实在向前,在发生着一些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具体而微的改变。就连依赖多年的习惯,也在悄然更迭。
他转过身,面向团队成员,手指无意识地弹了弹烟灰。林晚终于看清了他的正脸。
下颌的线条比以前更加锋利,眼窝深陷,带着明显的疲惫痕迹,像是许久未曾好好休息。但是,那双眼睛——那双曾沉寂如枯井,曾充满模仿的温柔,也曾在她离开时流露出复杂痛楚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灼人的专注。他在阐述,在引导,眼神锐利而清醒,仿佛所有的醉意、悔恨、狼狈,都已被封锁在了前几日的深夜,与眼前这个专业、冷静、掌控全局的建筑师毫无瓜葛。
他偶尔会因为思考而微微停顿,指尖的香烟凑到唇边,深吸一口,然后缓缓吐出烟雾。在那烟雾缭绕的瞬间,他的眼神会有一丝极其短暂的放空,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图纸和人群,看到了某种遥远而沉重的东西。但那空茫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怀疑是否是错觉,他很快便又回到了激烈的讨论中。
林晚就那样站在窗外,站在阳光与建筑的阴影交界处,像一个被遗忘在剧情之外的观众。她看着他指挥若定,看着他与团队成员交流时偶尔露出的、极淡的、却真实存在的认可表情,看着他指间那支陌生的香烟,看着他瘦削却坚毅的侧影。
她没有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胸腔里那股驱使她跨越重洋的、焦灼的、想要“确认”的冲动,在这一刻,奇异地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无言的情绪。
她看到了他的“后悔”,或许并非她想象中那般涕泪交加、狼狈不堪。它藏在他更显清瘦的轮廓里,藏在他换掉的烟牌里,藏在他偶尔失神的瞬间里。它没有击垮他,反而似乎以一种残酷的方式,淬炼了他。
室内,他似乎是结束了某个阶段的讨论,抬手看了看腕表,对团队成员说了句什么,众人开始收拾东西。他则独自走到窗边,摸出烟盒,似乎想再点一支。就在他低头拢火的那一刻,他的目光,似乎无意识地,穿透了玻璃。时间,在那一刹那,凝固了。
陆延低头,金属打火机的盖子弹开,发出清脆的“咔哒”一声轻响。橘黄色的火苗窜起,映亮他低垂的眼睫和略显苍白的下颌。他微微侧头,将烟尾凑近那簇跃动的火焰。就在这个瞬间。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弦,在空气中被猝然拨动,发出只有他才能感知的嗡鸣。他的动作猛地顿住,点燃香烟的程序进行到一半,火苗还舔舐着未燃的烟丝,而他抬起了头——目光,越过了自己映在玻璃上模糊的倒影,越过了窗外行人道上来去匆匆的陌生身影,精准地、毫无偏差地,撞上了静立在光影交界处的她。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骤然停止流动。他指间的打火机,火苗还在徒劳地燃烧,映得他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他脸上的表情,在百分之一秒内,经历了翻天覆地的蜕变。
最初是全然的惊愕。眉头无意识地上扬,嘴唇微张,似乎连呼吸都忘记了。那是一种超出所有逻辑和预期的、纯粹本能的反応,仿佛看到了一个绝无可能出现在此地的幽灵。
随即,惊愕被一种更深沉的、几乎撼动他全身骨骼的难以置信所取代。他的目光死死地锁住她,像是要穿透玻璃,确认这究竟是阳光折射出的幻觉,还是酒精残留的噩梦。他拿着打火机和香烟的手,悬在半空,微微颤抖了一下,那簇小小的火苗跟着晃动,险些烧到他的手指。
最后,所有的惊诧与怀疑,如同退潮般从他脸上迅速褪去,沉淀为一种……近乎疼痛的深沉。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里面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又有什么东西在碎片中艰难地重新凝聚。有被她目睹狼狈后的短暂难堪,有对她为何会出现在此地的巨大疑问,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沉重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压垮的情感洪流。那洪流里翻滚着深夜电话里未尽的言语,翻滚着“后悔”二字出口后的空虚与决绝,翻滚着这些时日以来所有无法言说的痛苦与自我放逐。
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样看着她,眼神深得像一口即将崩塌的矿井,里面埋藏着太多随时可能喷涌而出的黑暗与炽热。
隔着冰冷的、一尘不染的玻璃,隔着短短十几米却仿佛跨越了生死与时光的距离。
世界所有的喧嚣——室内隐约的讨论声,街道的车流人声,甚至他自己的心跳声——都在这一刻彻底消失。他的整个宇宙,仿佛只剩下窗外那个穿着简单衣衫、风尘仆仆、去而复返的女人,和她那双平静之下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
火苗,终于烫到了他的指尖。他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松开了打火机。金属外壳掉落在室内光洁的地板上,发出突兀而清脆的响声,打破了这凝滞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