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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交叉的时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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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时间在两个遥远的坐标点上,呈现出截然相反,却又本质相通的粘稠质地。在东京早稻田那间狭小的公寓里,林晚维持着接听电话的姿势,仿佛过了整整一个世纪。直到忙音彻底吞噬了最后一丝他存在的证据,直到窗外的暴雨声势渐弱,化为一种精疲力竭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她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放下手臂,手机从汗湿冰凉的掌心滑落,沉闷地跌落在榻榻米上。
她没有开灯。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包裹着她。空气里还残留着洗发水的淡香,此刻却混合了某种无形的、来自遥远彼岸的硝烟与酒精的气息。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被雨水洗刷得油亮反光的街道,偶尔有晚归的车辆驶过,车灯像两把仓皇的、划破黑暗的匕首。
“我后悔了。”那四个字,不是请求,不是道歉,而是一枚被投入她心湖深处的、迟来的炸弹。它沉默地沉底,然后,在无人可见的深处,轰然引爆。冲击波不是瞬间的剧痛,而是一种缓慢扩散的、无声的崩塌。她所有在东京小心翼翼构建起来的平静日常,那些被“声音日记”覆盖的角落,那些因陈桉的阳光而暂时驱散的阴霾,在这一刻,被炸得粉碎。
她坐到钢琴前,手指悬在琴键上,却按不下去任何一个音符。《樱花落》的旋律在脑海中疯狂盘旋,却与沈星辰的脸再无关联,只剩下陆延那声嘶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呼唤,在每一个本该流淌出乐音的间隙里狰狞地回响。
她起身,打开电脑,屏幕的冷光是她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她无意识地翻看着近期的工作文件,那些关于声音频率、波形、采样的数据,此刻变得如同天书般陌生而毫无意义。她又点开航空公司的网站,看着次日返回故乡的航班信息,光标在“预订”按钮上徘徊,最终却只是无力地移开。
她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兽,在公寓这方寸之地里无声地踱步。榻榻米吸收了她的脚步声,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在死寂的空气中被无限放大。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焦灼,一种被无形的绳索捆绑、却不知该向何处挣扎的无力感。他的悔恨,像一场发生在另一个维度的海啸,巨大的能量隔着千山万水,精准地传递过来,将她这片刚刚勉强恢复平静的水域,搅动得天翻地覆。
天光微熹时,她依旧睁着眼,躺在冰冷的榻榻米上,望着天花板从漆黑变为灰白。身体是疲惫的,意识却异常清醒,像被用粗糙的砂纸反复打磨过,带着火辣辣的痛感。
而在地球的另一端,那座曾经被规划为“新房”、如今只剩下空旷回声的客厅里,陆延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板上。
空气中弥漫着未散尽的、昂贵的酒气,混合着一种灰尘和无人居住的寂寥味道。他没有开灯,月光透过没有窗帘的巨大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惨白的光块,像一片无法愈合的伤疤。脚边散落着几个空酒瓶,其中一个已经碎裂,琥珀色的残液蜿蜒流淌,浸湿了昂贵的手工地毯。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筋骨。西装外套被胡乱扔在一旁,领带松垮地挂着,衬衫领口沾染着不知是酒渍还是泪痕的深色污迹。他的头向后仰着,抵住墙壁,闭上眼睛,眼前却不是苏眠穿着婚纱幸福微笑的脸,也不是婚礼上那些虚伪的祝福,而是林晚。
是她在修复室里,听到他声音时骤然凝固的侧影;是她在雪山脚下,得知真相时崩溃颤抖的肩膀;是她在那个告别的夜晚,隔着樱花雨,平静说出“我可以当你的导游”时,那双过于清澈、也过于遥远的眼睛。
“我后悔了。”这句话,在醉意汹涌时脱口而出,像一道豁口,泄露出了他多年来用理智、责任、模仿和沉默苦苦堤坝的所有洪流。后悔什么?太多太多了。多到他自己都无法分辨,那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楚,究竟源于哪一个具体的瞬间。
是后悔当初没有勇气挣脱沈星辰以爱为名的沉重托付?是后悔用一场扭曲的模仿,同时玷污了三个人的灵魂?还是后悔最终,在那个可以抓住她的瞬间,却选择了放手,将她推向这片陌生的、他无法触及的天空?
他不知道。只知道那悔恨如同附骨之疽,在他亲眼见证苏眠走向另一个男人的幸福时,达到了顶点。那场完美的、体面的演出,耗尽了他最后一丝伪装的力量。
他就这样坐着,任由黑暗和冰冷的月光将自己吞噬。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像是生了锈,动弹不得。直到窗外的天空从墨黑变为鱼肚白,第一缕晨光如同锋利的刀片,割开了都市的天际线,刺痛了他干涩无比、布满血丝的双眼。
那一晚,东京与故乡,两个被巨大时空隔开的孤岛。
一个在狭小的公寓里辗转反侧,被来自远方的悔恨浪潮反复拍打;一个在空旷的新房里颓然坐地,被自身无法消解的过去彻底淹没。
他们之间,横亘着无法计数的公里数,截然不同的昼夜,以及各自无法言说的悲欢。然而,在那一刻,他们却被同一种无声的、深刻的悲怆贯穿——那是在命运的交叉小径上,一次次擦肩而过,一次次错误选择后,所累积下的、沉重的、关于“错过”本身的巨大回响。他的婚礼上,新郎不是你;而他的悔恨,隔着千山万水,沉重地砸在你心上。我们永远在不同的时空里,错过彼此最重要的时刻。
那通被粗暴挂断的电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林晚看似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了久久无法平息的漩涡。接下来的三天,东京在她眼中失去了所有的色彩与声音,变成了一片灰蒙蒙的、失焦的背景板。
研究室里,陈桉温和的讲解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窗外乌鸦的啼叫变得刺耳;就连她精心采集的“声音日记”,播放出来也只觉得一片嘈杂,无法再像从前那样抚慰她的神经。那个夜晚陆延沉重的呼吸,嘶哑的呼唤,以及最后那句清晰决绝的“我后悔了”,连同急促的忙音,组成了一首霸道而绝望的乐章,在她脑海里循环往复,驱逐了所有其他旋律。
她试图用理性分析这股驱使她的疯狂力量。是同情吗?对一个在旧日情人婚礼上买醉、狼狈不堪的男人的怜悯?不,并非如此。陆延不需要她的同情。是责任吗?他们之间早已解除了任何形式的情感契约。那到底是什么?
是一种近乎病态的、无法抑制的“确认”冲动。她必须亲眼去看一看。不是透过冰冷的电波,不是依靠旁人的转述,而是要站在他的面前,用她自己的眼睛,亲自丈量他口中那“后悔”的深度与形状。那悔恨,是否如他声音一般破碎不堪?是否写满了他那双曾沉寂如枯井的眼睛?是否改变了他面容的轮廓?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藤蔓般疯狂缠绕住她的全部意志。理性发出的微弱警告,被一种更原始、更强大的引力彻底吞噬。
第三天清晨,东京依旧阴雨绵绵。她没有去研究室,而是坐在公寓的窗边,看着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滑落。然后,她打开了航空公司的网站,动作近乎机械地选择了最近一班飞往故乡城市的航班,支付了高昂的全价票款。整个过程没有一丝犹豫,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个早已注定的程序。
她没有通知任何人,没有告知陈桉,更没有试图联系陆延。她简单地收拾了一个小行囊,几件随身衣物,护照,钱包,还有那支从不离身的录音笔——仿佛这不是一次冲动的越洋旅程,而只是一次短暂的、目的明确的出行。
在前往成田机场的列车上,她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被雨水浸润的东京街景,心中一片奇异的空白。没有激动,没有忐忑,也没有期待。只有一种被无形绳索牵引着的、近乎宿命的麻木。
当飞机在跑道上加速、挣脱地心引力的瞬间,强烈的推背感将她紧紧压在椅背上。她闭上眼,忽然清晰地意识到,驱使她踏上这趟航程的,或许并非是那通电话本身,而是潜藏在她内心深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种对“真相”近乎偏执的渴望,以及一种无法斩断的、与那个带着一身寒气闯入她生命、又用一场盛大模仿和一句破碎悔恨将她生活搅得天翻地覆的男人之间,那该死的、失控的引力。
飞机攀升,穿过浓厚的云层,将东京的阴雨和所有试图建立的新生,都狠狠抛在了下方。她朝着那个充满沉重往事和那个刚刚吐出“后悔”二字的男人,义无反顾地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