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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醉酒的越洋电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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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眠婚礼那晚的东京,雨下得格外滂沱。不再是之前那种绵密的低语,而是倾盆如注,狂暴地冲刷着玻璃窗,仿佛要将这座城市的轮廓都彻底抹去。林晚在研究室待到很晚,整理完一批音频样本,回到公寓时已近午夜。雨声轰鸣,几乎掩盖了世间一切其他的声响。
她刚洗过澡,发梢还滴着水,正用毛巾擦拭着,放在榻榻米上的手机,毫无预兆地炸响起来。不是信息提示音,是尖锐而持续的来电铃声,在这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屏幕上跳动着的,是一个她未曾储存,却早已刻入骨髓的号码。陆延的私人号码。
她的动作瞬间僵住,毛巾从湿发上滑落,无声地堆在肩头。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缩,又沉沉地坠下去。窗外是喧嚣的雨,室内是死寂,只有那催命般的铃声,固执地响彻着。
她盯着那串数字,像盯着一个从深渊里浮上来的、危险的漂流瓶。指尖微微发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划开了接听键。
没有立刻传来声音。听筒里,先是一阵嘈杂混乱的背景音——是疾驰而过的车流,轮胎碾过积水路面时溅起的哗啦声,还有模糊的、被风雨撕扯得变形的喇叭鸣笛。他显然在室外,在街上。
然后,是呼吸声。沉重,缓慢,带着一种明显的、酒精浸泡后的粘滞感。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力气,每一次呼气都拖得很长,混杂着一种压抑的、近乎呜咽的鼻音。那呼吸声离话筒极近,仿佛他就将手机贴在唇边,所有的痛苦与无力,都通过这电波,毫无遮掩地传递了过来。
时间在雨声和这沉重的呼吸里,被无限拉长。
就在林晚以为这通电话会以这无言的沉默结束时,他的声音,终于撕裂了这片死寂。
“林晚……”他叫她的名字。只有这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厉害,像被粗粝的砂纸反复磨过,又像是喊叫了太久,耗尽了所有气力。那浓重的、无法掩饰的鼻音,暴露了他此刻可能泪流满面,或者正强忍着巨大的崩溃。这个名字从他唇齿间溢出,不再带有任何“模仿游戏”中的刻意温柔,也没有后来那种刻意维持的平静疏离,只剩下最原始、最赤裸的,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本能。
然后,又是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背景里永不停歇的车流声,和他沉重而痛苦的呼吸,证明着这通电话尚未挂断。
林晚握着手机,站在房间中央,一动不动。冰凉的湿发贴在她的脖颈上,带来一阵阵寒意。她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也许靠在哪条冰冷潮湿的墙边,领带扯得松垮,西装皱巴巴地裹着被雨水打湿的身体,眼神空洞地望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车灯,那些光芒在他醉意朦胧的视野里,幻化成一团团模糊而刺眼的光晕。
他没有说“我很痛苦”,没有说“我后悔了”,甚至没有一句完整的、可以被她抓住把柄的言语。只是这一声带着浓重醉意和鼻音的呼唤,和这长久的、承载了千言万语的沉默,像一把钝重的锤子,狠狠砸在了她心上那扇自以为已经关紧的门上。
门,剧烈地震动起来。窗外的暴雨更加猛烈了,仿佛要将整个东京都淹没。林晚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另一个半球上的喧嚣与痛苦,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被这通无声的越洋电话,搅得天翻地覆。
听筒里,那沉重的、带着酒气的呼吸声渐渐变得绵长而规律,背景里喧嚣的车流声也仿佛被这寂静的雨夜推远,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林晚僵立在房间中央,湿发的冰冷早已渗透到皮肤深处,她几乎能确定,电话那头的男人,已在酒精和疲惫的双重作用下,陷入了无意识的昏睡。一种混合着解脱与莫名失落的情绪,尚未完全在她心头漾开,她便移动手指,准备结束这通荒诞而沉重的越洋连线。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红色挂断键的前一刹那——“林晚。”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与方才那嘶哑、粘滞、浸满痛苦的呢喃截然不同。这一声,异常清晰,字正腔圆,像用尽了残存的、最后一丝清醒的神智,将所有的犹豫、伪装和自我保护都彻底剥除,只剩下一个赤裸的、颤抖的核。
那声音里没有醉意,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和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然后,他说出了那四个字。
四个在过往七年纠缠中,他从未宣之于口,她也从未想过会听见的字。
“我后悔了。”话音落下的瞬间,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余韵,听筒里传来一声极其短促粗暴的、类似塑料与硬物撞击的脆响——是手机被猛地掼在地上,或是被他用尽力气按下了终止键。
紧接着,一切声响戛然而止。只剩下急促、单调、象征着线路断开的忙音,“嘟——嘟——嘟——”,像一把冰冷的、高速运转的电钻,无情地凿穿着东京这间寂静公寓里的空气,也凿穿着林晚的耳膜。
她握着手机的手臂,依旧维持着接听的姿势,僵硬地悬在半空。指尖的血色仿佛在瞬间褪去,变得和手机冰凉的金属外壳一样苍白。“我后悔了。”
那四个字,带着他清醒时绝不会流露的绝望和重量,像四颗被烧红的子弹,穿透数千公里的距离,精准地、狠狠地射入了她的心脏。不是疑问,不是感叹,只是一个简单、直接、破碎的陈述。
他后悔什么?后悔当年在雪山上,没能拉住沈星辰?后悔后来那场扭曲的、持续七年的模仿游戏?后悔最终放手,让苏眠带着他的孩子嫁作他人妇?还是后悔……在那场告别晚餐的樱花树下,没有说出截然不同的话语?
她无从知晓。也无需知晓。这迟到了太久太久的忏悔,在此刻,以这样一种狼狈、失控、近乎毁灭性的方式,隔着山海,砸在了她的面前。
窗外的暴雨似乎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狂猛地抽打着玻璃窗,仿佛要将这脆弱的庇护所彻底摧毁。林晚站在那儿,浑身的血液都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四个字和那决绝的忙音瞬间冻结。
东京的夜色,透过湿漉漉的玻璃,漫涌进来,带着浸入骨髓的凉意,将她从头到脚,彻底淹没。她一动不动,像一尊被瞬间封存在巨大冰块中的雕像,唯有那急促的忙音,还在空荡的房间里,持续不断地、尖锐地回响着,嘲笑着她所有自以为是的平静与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