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沉默的祝福 ...
-
苏眠婚礼的当天,东京是个罕见的、清透如水晶的早晨。昨夜一场细雨将天空洗刷得近乎苍白,阳光穿过公寓狭小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干净的光斑,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林晚醒得比平日更早一些。她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静静地躺着,听着窗外偶尔掠过的乌鸦叫声,以及远处电车驶过轨道时规律的、催眠般的轰响。榻榻米上还残留着夜间的微凉。她算着时差,此刻的故乡,应是华灯初上,婚礼的宴会大概刚刚开始,或者,正在进行中。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祝福声如同温暖的潮水,将那个穿着缎面婚纱、小腹微隆的女人包围。
她想象着苏眠挽着那位儒雅画廊老板的手臂,脸上带着请柬照片里那种真实的、毫无阴霾的笑容。那画面如此清晰,甚至能想象到婚纱曳过光洁地面的细微声响,香槟杯碰撞的清脆,以及那必然存在的、温馨而喜悦的背景音乐。
没有嫉妒,没有酸楚,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一种奇异的平静,如同深不见底的湖水,在她心中荡漾开来。
她起身,赤脚走到窗边。晨光熹微,楼下的街道尚未完全苏醒,只有一个穿着工装的老人在慢悠悠地清扫着落叶。她拿起手机,屏幕在晨光中泛着冷白的光。点开那个几乎从未有过对话的联系人,苏眠的名字静静地躺在那里。
她不需要翻找请柬确认日期,那个日子,像一枚无声的烙印,早已刻在她潜意识里。
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悬停片刻,然后落下,敲出三个字,加上一个句号:“祝你幸福。”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像一片羽毛,轻盈地,从东京的清晨,飘向那片遥远的热闹与喧嚣。她点击发送,看着那条信息显示“送达”,然后便将手机屏幕按熄,放在了窗台上。
她转身,开始像每一个平常的早晨那样,烧水,准备冲泡咖啡。研磨咖啡豆的香气渐渐弥漫在小小的公寓里,带着一种日常的、令人安心的暖意。
就在水将沸未沸,壶嘴发出细微嘶鸣的瞬间,窗台上的手机,屏幕倏地亮了起来,伴随着一声极短暂的震动。
她走回去,拿起手机。屏幕上,是苏眠的回复。同样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你也是。我们都值得。”林晚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最后那四个字上——“我们都值得”。
这简单的五个字,像一把精准的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一扇尘封已久、连她自己都几乎遗忘的门。门后,是两个女人长达数年的、无声的战争,是隔着陆延这道沉重阴影的相互审视、嫉妒、怜悯,以及那些无法言说的、同为女性的困境与挣扎。
她们曾为了同一个男人心中的幽灵而隔空对峙,曾在不同的战场上,承受着来自同一段往事的余震。她们都曾迷失,都曾痛苦,都曾以为幸福是某种需要从对方那里抢夺、或者需要对方放手才能获得的东西。
而此刻,在这跨越了国境线的、简短的电波交流中,所有的硝烟都散去了。她们不再是情敌,不再是彼此生命中的阴影,只是两个终于趟过了同一条湍急河流的女人,在彼岸回头,隔岸相望,看清了对方脸上同样被河水冲刷过的、疲惫而释然的痕迹。“我们都值得。”值得幸福,值得被爱,值得拥有一个不被往事纠缠的、崭新的未来。
林晚握着手机,指尖感受到机身微微发热。窗外,阳光更加明亮了些,将整个房间都照得通透。她仿佛能听到,在遥远的彼岸,那场婚礼上,幸福的钟声正在敲响。
而她,在这异国他乡的清晨,静静地站着,嘴角缓缓地,缓缓地,牵起了一个极其清淡,却无比真实的微笑。
和解,原来不需要拥抱,不需要眼泪,甚至不需要见面。它只需要这样一句,来自曾经对手的、最坦诚的祝福。
苏眠婚礼后的第三天,东京下起了绵绵的春雨。林晚在研究室整理资料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国内一位关系尚可的旧日同行发来的消息,先是几句关于工作事务的寻常寒暄,末了,语气陡然一转,带着几分按捺不住的分享欲:
“对了,前晚苏眠的婚礼你看到了吧?啧啧,排场不小。”林晚敲击键盘的手指微微一顿,没有回复,只是静静地看着屏幕上方跳跃的光标。
对方似乎并不期待她的回应,自顾自地继续输入,文字里带着一种身临其境的惊叹:
“陆延也来了。真是没想到啊……他不仅来了,还送了一份厚礼,听说是专门从国外拍回来的一套古董珠宝,价值不菲。”消息后面跟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整个晚上,他表现得那叫一个得体。跟新郎官握手的时候,笑容恰到好处,看不出半点勉强。敬酒的时候也是,大大方方地祝他们白头偕老,自己一口干了,眼神都没晃一下。”
“你是没看见那场面,”字里行间仿佛都带着现场香槟的气泡感,“好多知道内情的人都在底下悄悄议论。都说陆延这人,真是够意思,也够坚强。这得是多大的心量,才能这样云淡风轻地祝福前未婚妻和……唉。”
最后那个欲言又止的“唉”,像一滴浓墨,滴在了林晚心湖的平静水面上,缓缓氤氲开一片复杂的阴影。
她放下手机,目光投向研究室窗外。雨丝斜斜地打在玻璃上,蜿蜒流下,将外面庭院里一株晚樱的模糊身影切割得支离破碎。
她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画面——灯火辉煌的宴会厅,衣香鬓影,空气中浮动着鲜花与美食的香气。陆延穿着合身的西装,也许是深灰色,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他站在人群中,与那位温文尔雅的新郎握手,两个男人的手掌一触即分,礼貌而疏离。他举起酒杯,向着那对沐浴在祝福声中的新人,说着“白头偕老”之类的祝词,声音平稳,脸上带着无懈可击的、社会性的微笑。然后,在周遭或明或暗的注视下,将杯中或许辛辣或许甘醇的液体一饮而尽。
“够意思,也够坚强。”朋友的评价,像一枚精准的标签,贴在了那个遥远的、她未曾目睹的场景上。
可林晚知道,那“得体”的背后,那“坚强”的内里,是什么。那不是释然,不是不在乎,而是一种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强行压制在冰封外表之下的、极致的克制。是亲手将过去的一切,连同那些未能兑现的承诺、那些复杂的亏欠、那些身为孩子父亲却终究无法给予一个完整家庭的遗憾,统统打包,封装,然后系上一个看似漂亮的蝴蝶结,微笑着,递送到另一个男人手中。
这份“厚礼”,不仅仅是那套价值连城的古董珠宝,更是他亲手奉上的、一个彻底放手的姿态。一个属于“前未婚夫陆延”的、完美无瑕的落幕演出。
她仿佛能看见他饮下那杯酒时,喉结滚动间吞咽下的,是所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苦涩与沉默。能看见他笑容背后,那双沉寂的眼睛里,或许曾有过一瞬间的、无人察觉的空茫。
林晚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电脑屏幕。雨声淅沥,研究室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她没有回复那条消息,也没有去探究那份“厚礼”的具体细节。只是忽然觉得,这东京的春雨,带着一种彻骨的凉意,悄无声息地,渗透了这间温暖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