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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雨夜的琴声 ...

  •   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公寓的窗玻璃,声音细密而执拗,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指在反复叩问着这个不眠的夜。林晚躺在榻榻米上,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被街灯映出的、模糊摇曳的光影。陈桉温暖的靠近,陆延那封带着建筑草图的邮件,像两股截然不同的气流,在她心海上空交汇、盘旋,扰乱了原本勉强维持的平静。
      她起身,赤脚走到房间角落那架租来的二手雅马哈立式钢琴前。琴盖落着一层薄薄的灰,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哑光。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轻轻掀开了它。象牙白的琴键在阴影中静默着,像一排等待被唤醒的、沉睡的牙齿。
      手指落下,第一个音符响起时,带着一丝干涩的迟疑。是《樱花落》。旋律如同拥有自己的生命,从指尖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不再需要乐谱的指引。起初,它依旧带着那份熟悉的、刻入骨髓的哀婉。她闭上眼,试图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在脑海中勾勒沈星辰的面容——那个有着柔软黑发和明亮眼眸的少年,在雪山小旅馆的壁炉旁,温柔地对她微笑。
      然而,令她心惊的是,那张脸竟然变得模糊了。像一张被水浸湿的旧照片,五官的轮廓开始晕染、消散。她努力地集中精神,想要抓住那个影像,却只捕捉到一些零碎的片段:他笑起来时眼角的弧度,他弹琴时微微抿起的嘴角……但这些碎片无法再拼凑成一张完整的、生动的脸。七年时光,以及这遥远的距离,像一块巨大的、无声的橡皮,正一点点擦去她记忆中最珍贵的底片。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就在这时,琴声进行到中段,那段描绘风雪与离乱的激烈乐章。她的手指在琴键上奔跑、撞击,手腕的旧伤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而就在这痛楚与音乐的交织中,一个截然不同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清晰地闯入了她的脑海——不是雪山,不是壁炉。是那间熟悉的修复室,冬日惨淡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的条纹。门被推开,带进一股室外的寒气。陆延站在那里,穿着深色的大衣,肩头还落着未化的雪花。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沉寂得像一口枯井,但那沉寂之下,又仿佛压抑着某种即将喷薄的、巨大的痛苦。他就那样看着她,那个初见的、带着一身寒气与秘密的男人。
      这个画面如此清晰,如此具体,甚至能看清他大衣上深色的纹理,能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冰冷的、混合着烟草和风雪的气息。它粗暴地覆盖了那个正在消散的、属于沈星辰的温柔笑靥。
      林晚的手指猛地一僵,一个音符突兀地中断,像一声被掐住的呜咽。她倏地睁开眼,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
      怎么会是他?为什么是那个她曾试图逃离、曾心怀怨怼、曾以为早已在彼此“和解”中轻轻放下的人?
      那个她以为被时间覆盖、被新的声音日记冲刷的记忆角落,竟然在此刻,以如此清晰、如此强势的姿态,重新浮现。而且,浮现的不是他后来那些复杂的、扭曲的模仿,也不是他事业有成后的沉稳,偏偏是那个最初的、最真实的、带着一身伤痕与寒气的瞬间。一种比失去沈星辰面容更加深沉的茫然,攫住了她。
      她一直以为,自己来到东京,是为了沉淀,是为了用新的记忆覆盖旧的。她以为那些关于陆延的痛苦与纠缠,早已被整理、被封存,如同那首《樱花落》一样,变成了一曲可以平静弹奏的“安魂曲”。
      可直到此刻,在这异国他乡的雨夜,当琴声剥落了她所有理智的伪装,她才惊恐地发现,那个她最想逃离的人,非但没有模糊,反而在记忆的暗房里,被冲洗得愈发棱角分明,带着一种原始的、近乎残酷的真实感。
      窗外的雨声更急了,哗啦啦的,像是为她混乱内心配上的、喧嚣而焦躁的注脚。她看着黑白色的琴键,它们像一条条通往未知深渊的道路。而她,站在路口,第一次对自己坚信不疑的“放下”与“新生”,产生了巨大的、令人眩晕的怀疑。
      那些刻意维持的云淡风轻,那些努力构建的平静日常,在这雨夜的琴声里,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缝隙之下,是她从未敢真正审视的、暗流汹涌的真相。
      东京的春日来得猝不及防,连绵的阴雨被一场暖风驱散,天空呈现出一种稀薄的、仿佛被水洗过的湛蓝。林晚刚从研究室回到公寓,窗外是新绿的银杏树叶,在夕阳下闪烁着细碎的金光。她脱下外套,为自己倒了一杯冰水,电脑在矮桌上处于休眠状态,屏幕漆黑。
      她随意地按下空格键,屏幕亮起,自动登录的邮箱界面跳了出来。在一堆学术期刊更新、项目通知和广告邮件之中,一封没有预设主题、发件人显示为“Su Mian”的邮件,像一颗安静的白色石子,突兀地躺在那里。
      发送时间是三小时前。林晚握着水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冰凉的杯壁传递来的寒意,顺着指尖缓慢地向上蔓延。她点开邮件。
      没有冗长的寒暄,没有刻意的解释,甚至没有一句“我要结婚了”的宣告。邮件正文是空的,只有一个设计精美的电子请柬附件,静静悬挂在那里。
      她点击下载。文件不大,瞬间完成。点开。舒缓的钢琴背景音乐流淌出来,是德彪西的《月光》,优雅而宁静。请柬的底色是温润的象牙白,上面用烫金的艺术字体勾勒出苏眠和一个陌生男人的名字。新郎的名字下方,标注着“画廊创始人兼策展人”。
      然后,是照片。占据了请柬大部分画面的,是一张婚纱照。苏眠穿着剪裁极简的缎面婚纱,没有繁复的头纱,只有几缕发丝精心地勾勒着脸颊。她站在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模糊的城市天际线。她的双手,自然地、充满保护意味地交叠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那弧度清晰可见,像怀抱着一个柔软的、充满希望的秘密。
      她的头微微偏向身边的新郎。那是一个看起来温文儒雅的男人,戴着无框眼镜,笑容谦和,目光落在苏眠的脸上,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爱意与欣赏。而苏眠,正对着镜头,微笑着。
      那不是林晚记忆中那种带着些许锋芒的、美艳逼人的笑,也不是后来面对她时,那种混合着疲惫与释然的复杂表情。这是一种从内而外、自然而然的舒展。她的眼睛弯成美好的月牙,嘴角上扬的弧度里,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勉强或阴影。那是一种被妥善安放的、真实的、沉浸在当下幸福里的笑容。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她身上,婚纱泛着柔和的光泽,连她微微隆起的小腹,都仿佛被镀上了一层圣洁的金边。
      林晚久久地,久久地凝视着屏幕上的照片。
      房间里,只有《月光》的钢琴曲在循环往复,清澈的音符敲打着寂静的空气。她手中的冰水,杯壁外侧凝结的水珠滑落下来,滴在榻榻米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圆点。
      她没有感到意外,也没有任何类似嫉妒或失落的情绪。一种更加复杂的、近乎凝滞的平静,笼罩了她。
      她看着苏眠那双交叠在小腹上的手,看着那个象征着新生命与全新开始的弧度,看着那个陌生男人眼中毫无保留的爱意。这一切,组成了一幅如此完整、如此和谐的幸福图景。
      这封请柬,像一份来自遥远彼岸的、平静而有力的宣告。它无声地诉说着:看,没有陆延,没有那些纠缠不清的过往,我终于找到了属于我自己的、触手可及的幸福。我很好,并且,会越来越好。
      林晚缓缓地将水杯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叩”声。
      她靠在椅背上,目光依然没有从那张照片上移开。窗外,东京的夜幕正在降临,远处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星辰浮出深海。她久久地沉默着,像一尊被时光定格的雕塑,唯有屏幕上的光,映照着她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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