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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饥饿的困兽 ...

  •   深夜的城市像一头疲惫却无法安眠的巨兽,吞吐着零星的车流。陈默的网约车——一辆保养尚可但内饰已显陈旧的大众轿车,缓缓停在老旧小区门口。后座那个妆容精致、浑身散发着浓烈“迪奥真我”香气的女客人,跌跌撞撞地下车,连一句“谢谢”都说得含糊不清。
      车门“嘭”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微凉空气,却将那股甜腻而富有攻击性的香水味彻底锁在了狭小的车厢内。这味道与车厢本身残留的烟味、皮革清洁剂的味道、以及无数乘客带来的混杂气息纠缠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浑浊。陈默没有立刻开窗,他只是深深吸了一口这陌生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香气,随即被那过分的浓郁呛得微微蹙眉。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那里躺着两张略显柔软的百元纸币,是刚才那位女客人在扫码支付车费后,又醉醺醺塞过来的“小费”。指尖还能感受到纸币边缘的细微毛糙。同时摸到的,还有一张从酒店便签本上撕下的纸条,上面用娟秀却有些歪斜的字迹写着一行字:“谢谢你,你是个好人,没把我扔半路上。”
      好人?陈默嘴角扯出一个无声的、自嘲的弧度。这两个字像针一样,轻轻扎在他早已麻木的心上。两百块,对于那个消失在小区昏暗灯光下的女人来说,可能不过是一杯酒钱,一次随意的小费;对于他,却是明天可以给车子加满油,或者能让王静少念叨几句的实实在在的进账。这种施舍般的“感谢”,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比直接的侮辱更让他感到一种黏腻的屈辱。他感觉自己不像个司机,更像是个捡拾他人情绪和零星施舍的乞丐。
      他没有立刻去看那张纸条,只是将它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粗糙的纸缘硌着掌心的老茧。他猛地将头向后仰,重重地靠在并不舒适的头枕上,闭上眼睛。眼皮内侧是一片混沌的黑暗,如同他此刻的心境。疲惫如同潮水,从四肢百骸漫涌上来,不仅仅是身体被十几个小时的方向盘禁锢后的酸痛,更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对重复且无望生活的倦怠。车窗外的路灯透过挡风玻璃,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将他眼底的空洞和脸颊的消瘦勾勒得更加清晰。额头上,几道与年龄不符的细密皱纹,在光影下显得格外深刻。
      车里那挥之不去的香水味,此刻仿佛有了形状,变成了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他的咽喉。这味道提醒着他与刚才那个乘客之间遥不可及的距离,提醒着他日复一日困在这铁皮盒子里的现实。他仿佛能听到房贷、车贷、生活费、孩子的补习费……像无数只饥饿的蛀虫,在暗处窸窣作响,一点点啃噬着他作为男人的尊严和对未来的微薄幻想。
      就在这时,被他随意扔在副驾驶座位上的旧手机,屏幕突兀地亮了起来,发出嗡嗡的震动声。在这寂静封闭的车厢里,这声音显得格外刺耳。他几乎不用看,就能猜到是谁。
      他缓缓睁开眼,动作迟缓地拿起手机。屏幕的冷光映亮了他疲惫的脸。微信界面上,置顶的联系人“静”发来了一条新消息,没有称呼,没有寒暄,只有一行冰冷直白的文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破了他试图维持的片刻宁静:「今天赚了多少?房贷该还了。」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砸在他的视网膜上,然后顺着神经一路坠入心底最沉滞的角落。他甚至能想象出王静打出这行字时,那蹙着眉头,带着焦虑和不耐烦的神情。家,那个本应是港湾的地方,不知从何时起,也变成了另一个需要小心翼翼驾驶、生怕触碰暗礁的战场。
      他没有回复,只是将手机屏幕按灭,重新扔回副驾。车厢内,那浓烈的香水味似乎更加令人作呕了。他发动车子,却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漫无目的地汇入稀疏的车流,像一艘迷失在霓虹海洋里的孤舟,承载着一身的疲惫和那令人窒息的、来自生活和未来的双重压力,驶向又一个看不到尽头的深夜。
      超市里永远弥漫着一种混合的生鲜气味,过强的冷气从头顶的通风口嘶嘶地灌下来,像无形的冰水,浸透薄薄的工装外套,直往骨头缝里钻。王静站在3号收银台后面,已经连续站了四个小时。她的脸颊因为维持职业性微笑而有些僵硬,那笑容像一张精心绘制却毫无生气的面具,牢牢贴在脸上。
      “嘀…嘀…嘀…”扫描枪发出单调重复的电子音。她的动作纯熟得近乎机械——拿起商品,找到条码,扫描,放入购物车,下一个。脑海里却在不受控制地计算着:这袋进口猫粮够他们三天的菜钱;这管名牌口红差不多是半个月的物业费;这箱有机牛奶,抵得上陈默跑小半天的流水……每一个经过扫描枪的商品,都在她心里瞬间被换算成冰冷的数字,叠加成那座名为“生活”的沉重大山。
      “静姐,”旁边4号台的李梅趁着没什么顾客,凑了过来,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打探八卦的兴奋,“我跟你说了你别往心里去啊……就前天晚上,大概九点多,我在建设路那边,看见你们家陈默的车了。”
      王静扫描一罐奶粉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脸上那模式化的笑容丝毫未变,只是嘴角的弧度似乎更僵硬了几分。她没有抬头,目光停留在那罐奶粉的保质期上,仿佛那行小字有着无穷的吸引力。
      李梅见她没反应,继续说道:“副驾上坐着个女的,啧,打扮得可时髦了,大波浪卷发,看着就……不像一般坐车的。两人有说有笑的,那女的下车的时候,还冲陈默挥了半天手呢!”她刻意强调了“有说有笑”和“不像一般坐车的”,语气里的暗示像淬了毒的针。
      王静感觉那股冰冷的空调风似乎直接吹进了她的心脏,让她四肢都有些发麻。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对上李梅那双闪烁着好奇与怜悯的眼睛,语气平淡得像在议论天气:“哦,建设路啊,那边酒吧多,晚上单子多。他拉活儿嘛,什么人遇不上?喝醉的、话多的、自来熟的,多了去了。”她甚至努力让声音里带上一点无奈的笑意,仿佛在责怪同事的大惊小怪。
      然而,在她垂下眼睑,继续扫描下一件商品——一瓶沉重的洗衣液时,她的手背叛了她平静的伪装。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握住扫描枪的指尖收紧,扫描枪头部重重地怼在条形码上,发出“嘀”一声过于尖锐的鸣响。那力道,几乎要将塑料枪壳捏碎。有说有笑……大波浪……不像一般坐车的…… 这几个词在她脑子里疯狂盘旋,与车厢里可能残留的陌生香水味、陈默最近越来越长时间的沉默、以及他偶尔避开她接电话的举动交织在一起,编织出一张令人不安的猜忌之网。
      “也是哈,”李梅似乎没得到预期的反应,有些讪讪的,“开网约车是啥人都能碰上……不过,静啊,这男人啊,有时候还是得看紧点,尤其像陈默这样,天天在外面跑的……”她意犹未尽地补充了一句,这才扭着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王静没有再接话。她只是更快地、更用力地扫描着面前堆积的商品。“嘀!嘀!嘀!” 急促的扫描声像鼓点一样敲打在她的神经上。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绷的、压抑着惊惶和愤怒的苍白。超市里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将她冻结在这方小小的收银台后。贫贱夫妻百事哀,曾经相濡以沫的信任,早已在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和沉重的经济压力下,被磨损得薄如蝉翼,此刻,似乎只需要轻轻一戳,就会彻底碎裂。而那根名为“怀疑”的刺,已经深深地扎了进去,不动声色,却痛彻心扉。
      一周后的黄昏,天空堆积着铅灰色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陈默刚结束一单前往火车站的行程,在拥堵的车流中缓慢蠕动,车载广播里正播报着即将到来的降雨预警。手机接单平台的提示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他的烦躁。屏幕上显示的目的地让他微微一愣——城北的“798艺术区”,那地方位置偏僻,这个时间点通常很少有订单,尤其是这种一口价的长途单。
      他没有多想,指尖划过屏幕,接下了这单。系统定位显示乘客就在前方不远处的豪华酒店门口。陈默将车靠边,耐心等待着。酒店旋转门内流光溢彩,与他自己这辆略显风尘仆仆的车子形成了鲜明对比。
      片刻后,一个身影出现在车旁。女人穿着剪裁精良的米白色风衣,颈间系着一条淡雅的丝巾,手里拎着某奢侈品牌的经典款手袋。她拉开车门,坐进了后排。一股清冽而高级的香水味(并非之前那种浓烈的迪奥真我,而是某种难以名状的、带着疏离感的花香调)瞬间驱散了车厢里原有的沉闷气息。
      “去798艺术区,北门。”她的声音很好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沙哑,语调平静,却有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陈默应了一声,设定好导航,平稳地汇入车流。他从后视镜里悄悄打量了一眼这位乘客。她侧着头,一直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留给镜片一个线条优美的侧脸轮廓。但就在某个路口等红灯的间隙,光线角度变化,陈默清晰地看到,在她精致的妆容下,靠近眼尾的位置,有一道未干的、细微的泪痕痕迹,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
      她哭过?陈默心里咯噔一下。这样一个看起来养尊处优、与他生活在完全不同世界的女人,也会有伤心事吗?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悸动。车厢内弥漫着一种低气压的沉默,只有空调运作的微弱声响和窗外的车流噪音。她那凝固般的侧影和那抹泪痕,与她周身散发出的清贵气息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像一件完美瓷器上出现的细微裂痕,莫名地勾起人心底的某种保护欲,或者说,是男人潜意识里对“拯救落难公主”这种戏码的廉价共鸣。
      鬼使神差地,陈默打破了沉默。他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从驾驶座旁边的储物格里,摸索出一包未开封的、印着便利店logo的廉价纸巾,有些笨拙地递向后方。
      “女士,”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干涩,“没事吧?”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多管闲事,甚至有些冒犯。对方可能根本不屑于这种廉价的关心。
      苏晴显然愣了一下,从窗外收回目光,透过镜子看向前方这个陌生的司机。她的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随即迅速被一层更深的、混杂着疲惫和某种计算的东西所取代。她没有立刻接过纸巾,目光在那包朴素的纸巾和陈默略带局促的脸上停留了两秒。
      就在陈默准备尴尬地收回手时,她伸出了手,指尖涂着与丝巾同色系的蔻丹,轻轻接过了那包纸巾。动作优雅,没有丝毫嫌弃。
      “谢谢你。”她低声说,声音比刚才更轻,像一片羽毛拂过,带着一种刻意收敛后的、恰到好处的脆弱。她没有用它去擦眼泪,只是将那包纸巾握在手里,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包装塑料。她没有再看向窗外,而是微微垂下了眼睑,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仿佛承载着难以言说的沉重。
      这一刻,她卸下了部分坚硬的外壳,在这个狭小的、属于陌生人的空间里,短暂地允许自己流露出一种需要被怜惜的信号。这并非完全的表演,或许也掺杂着计划推进中的真实疲惫,但这稍纵即逝的“真实”,对于早已在麻木生活中渴望一点“被需要”感觉的陈默来说,却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他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和握着纸巾的手,心中那点莫名的保护欲和男人的虚荣心开始悄然膨胀。她和我见过的那些咋咋呼呼的乘客不一样,她……很特别,也很不容易。他完全不知道,这看似偶然的相遇,这恰到好处的脆弱,这声低声道谢,都只是猎人精心抛出的、包裹着糖衣的诱饵。两个原本永无交集的平行世界,因为这包廉价的纸巾和一句看似善意的问候,第一次产生了危险的交汇。陈默以为自己是那个递出橄榄枝的拯救者,却不知,他的车轮正无可挽回地驶向一个为他量身定制的、华丽的陷阱。
      午后阳光透过五星级酒店玻璃穹顶,被切割成温柔的光束,洒在精致的雕花铁艺桌椅上。空气中浮动着现磨咖啡的醇香、甜点柜里法式糕点甜腻的诱惑,以及女人们身上若有若无的昂贵香水味。林薇和她的闺蜜姚莉坐在靠窗的角落,面前摆着精致的英式三层点心架和两杯拉花完美的卡布奇诺。
      姚莉抿了一口咖啡,放下杯子,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几分真实的担忧:“薇薇,不是我说你,张远这种人,你真得防着点。我听说他最近又在打听你们家东区那块地皮的开发计划?”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轻轻敲着杯沿,“他现在对你百依百顺,甜言蜜语跟不要钱似的,都是装的!这种凤凰男,我见得多了,骨子里就刻着‘算计’两个字。等他翅膀硬了,把你家底摸透了,你看他怎么对你!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林薇没有立刻回答。她优雅地用银质小勺轻轻搅动着杯中浮着奶泡的咖啡,动作慢条斯理,勺沿碰撞杯壁,没有发出丝毫噪音。阳光在她无名指那枚硕大的钻戒上折射出璀璨却冰冷的光晕。她抬起眼,看向窗外楼下花园里修剪整齐的灌木,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容复杂难辨,带着洞悉一切的慵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莉姐,”她终于开口,声音轻柔,却像裹着天鹅绒的冰,“你说的这些,我当然知道。”她收回目光,看向姚莉,眼神清澈,却深不见底,“从他第一次在我父亲的书房里,眼神不受控制地瞟向那个明青花瓷瓶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他以为他掩饰得很好,那种小心翼翼的贪婪,那种急于挤进这个圈子的迫切,隔着三里地我都能闻到。”
      她顿了顿,用小勺舀起一点点奶泡,送入唇边,细细品味,仿佛在品味某个有趣的秘密。“不过,你不觉得吗?”她微微挑眉,眼中闪过一丝猎人发现有趣猎物时的锐光,“玩弄一个自以为聪明、上蹿下跳,却不知自己所有底牌都早已暴露在你眼前的猎人,不是更有趣吗?”
      姚莉愣了一下,有些不解:“有趣?薇薇,这可不是玩游戏!这是引狼入室!”
      林薇轻笑出声,那笑声清脆,却不带多少暖意:“游戏?当然是游戏。而且规则,由我来定。”她的指尖轻轻点着桌面,节奏稳定,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我知道他偷偷用他表弟的名字注册了空壳公司,我知道他每个月给他那个‘体弱多病’的母亲转去的钱,最终流向了哪里,我更知道,他枕头底下藏着那个用来记录我‘罪证’的、自以为隐秘的小本子。”她每说一句,姚莉的眼睛就睁大一分。
      “我给他设的权限,他一步也跨不出去。我给他的甜头,都是拴着线的饵。他每动一次歪心思,每撒一个谎,都只不过是在我给他编织的网里,又缠紧了一分。”林薇的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我倒要看看,他口袋里那几张可怜的底牌,到底能支撑他演到哪一刻。看着他绞尽脑汁、自以为得计的样子,难道不是这沉闷婚姻里,最好的消遣吗?”
      她说完,端起咖啡杯,浅浅啜饮一口,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仿佛楼下车水马龙的世界,也不过是她棋盘上的点缀。阳光在她完美的侧脸上投下光晕,却照不进她眼底那片精心构筑的、冷静到残酷的狩猎场。姚莉看着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后背莫名升起一股凉意。她这个闺蜜,从来就不是需要人担心的傻白甜,而是一个乐于在危险游戏中扮演上帝的更高级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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