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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一次交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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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警支队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打印机的嗡鸣声与键盘敲击声交织。一份关于“10.3”重大交通事故的初步责任认定报告,在经过反复的数据核对、现场痕迹比对和有限的监控分析后,终于被打印出来,带着油墨的余温,放在了负责此案的杨队长的桌面上。
报告措辞严谨、客观,力求还原事实真相,但在冰冷的条文背后,依然留下了可供博弈的缝隙。核心结论部分,白纸黑字,清晰无误:当事人A(张远):驾驶保时捷911,经血液酒精检测,含量为98mg/100ml,超过80mg/100ml的醉驾标准。路口监控虽未完整捕捉其通过停止线的瞬间,但结合其车辆极高的瞬时速度推算,以及其自身“为躲避车辆而失控”的陈述(承认了紧急操作),综合认定其存在违反交通信号灯指示(闯红灯)及严重超速的违法行为,是导致本次事故发生的主要原因。
当事人B(陈默):驾驶大众网约车,血液酒精含量为85mg/100ml,同样构成醉驾。在车辆行驶过程中,未与前车(即张远的保时捷)保持足以采取紧急制动措施的安全距离,且在张远车辆失控后,其不当的紧急变向操作,是导致两车最终发生侧面碰撞的次要原因。
报告明确划分了责任主次,张远将面临主要的赔偿承担和更严厉的行政处罚乃至刑事风险,陈默也难逃其责。
然而,在报告的末尾,“情况说明”一栏,添加了一段看似不起眼、却足以掀起波澜的文字:
“据现场走访,有一名匿名环卫工人及一名路过出租车司机反映,在事故发生时,隐约看到一辆深色(疑似黑色)豪华轿车,在事发路口附近路段行驶轨迹‘异常’,速度较快,但旋即离开现场,未能看清车牌及具体车型。该情况因缺乏直接视频证据支持,且目击者描述较为模糊,暂无法核实,仅作为参考信息录入。”
这短短几行字,像一颗被小心翼翼埋下的地雷。
在张远的律师团队看来,这无疑是天赐的突破口。他们立刻抓住这一点,开始大肆渲染,将这份模糊的“目击者证言”包装成支撑张远“被别车”谎言的关键“佐证”,试图将水搅浑,淡化张远醉驾、闯红灯的核心过错。
而在王静和陈默这里,这份报告则像是一纸冰冷的判决书。即便张远责任更大,陈默依然要承担次要责任,这意味着天价赔偿中他无法豁免的部分,以及他自身危险驾驶的罪名,都足以将他们这个脆弱的家庭彻底压垮。至于那辆“黑色豪车”,在王静听来,更像是一个讽刺——那可能就是李伟的迈巴赫,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如今却成了一个无法查证、只能被坏人利用的“幽灵”。
这份初步报告,如同一面镜子,照见了法律的力求公正,也照见了在事实缝隙间,人性与利益的丑陋博弈。真相与谎言,就在这几行冰冷的文字间,开始了第一轮无声的绞杀。那个关于“黑色豪车”的疑点,像一颗有毒的种子,被投掷进了本就浑浊的水中,静待着发芽和蔓延的时机。
医院走廊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日光灯惨白的光线将王静脸上连日来的疲惫和焦虑照得无所遁形。她刚去病房看过依旧沉默昏睡的陈默,心里堵着那块名为“绝望”的巨石,沉甸甸地压着她,几乎喘不过气。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昂贵西装、提着公文包的男人拦住了她的去路,身后几步远,站着神色淡漠的林薇。
“王静女士?”男人开口,语气是职业性的礼貌,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我是林薇女士的代表律师,姓吴。关于这次事故,林女士希望能与您进行一次坦诚的沟通。”
王静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她看着几步外那个气质清冷、衣着光鲜的女人,林薇甚至没有正眼看她,目光只是随意地扫过走廊墙壁,仿佛这场谈话无关紧要。
吴律师没有给她太多反应时间,直接切入主题,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王女士,我们都很清楚目前的情况。警方的初步报告对双方都不利。张远先生确实存在严重过错,但陈默先生同样醉酒驾驶,并且未能保持安全车距。如果走正常法律程序,即便张远先生承担主要责任,陈默先生也需要承担次要赔偿,并且面临危险驾驶的刑事指控。这对于你们家庭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王静嘴唇翕动,想反驳,却发现对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她最害怕的地方。赔偿,刑事责任,这些都是悬在她头顶的利剑。
吴律师观察着她的神色,继续抛出诱饵,语气仿佛在施舍莫大的恩惠:“林女士本着人道主义精神,以及为了尽快了结此事,避免不必要的舆论纷争,愿意提出一个对双方都有利的解决方案。”
他微微停顿,加重了语气:“林女士愿意承担陈默先生此次事故产生的全部医疗费用、后续康复费用,并且,额外支付一笔五十万元的赔偿金,用于弥补你们未来的生活所需。”
五十万!这个数字让王静瞬间耳鸣,心脏狂跳。这对于她来说,是一个从未想象过的天文数字,足以还清房贷,足以让她和陈默……如果还有以后的话,喘一大口气。
“但是,”吴律师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前提是,陈默先生必须签署一份文件,明确承认在此次事故中负有全部责任。并且,你们以及你们的任何代理人,不得再以任何形式就此事故追究张远先生或林女士的任何责任,包括但不限于民事诉讼、媒体曝光等。”
承认全责?王静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陈默要独自扛下所有的罪名,意味着那本就沉重的刑事指控将变得更加确凿无疑!意味着他们要将真正的过错方(至少是主要过错方)张远完全摘出去!用五十万,买断陈默的清白(尽管他也有错)和未来可能减刑的机会?买断她追索更多赔偿和真相的权利?
林薇终于将目光投向她,那眼神平静无波,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用金钱衡量一切的淡漠。她似乎确信,这个数字足以让任何一个底层家庭放弃所谓的“公道”和“骨气”。
王静看着林薇那张精致却冰冷的脸,看着她仿佛在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商务谈判般的姿态,再想到病房里那个生死未卜、可能残废也可能坐牢的丈夫,想到那个骗走他们五万块、光鲜亮丽的女人苏晴……一股混合着屈辱、愤怒和巨大悲哀的情绪,像火山一样在她胸腔里爆发。
她以为钱可以解决一切吗?!她以为他们穷,就可以随意被摆布,被剥夺最后一点挣扎的权利吗?!
王静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她死死盯着林薇,原本因为疲惫和绝望而显得有些佝偻的背脊,一点点挺直了起来。她没有立刻回答,但那眼神里燃烧起的火焰,已经让经验丰富的吴律师微微蹙起了眉头。
林薇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她轻轻挑了挑眉,仿佛在惊讶于这个看似懦弱的女人的反应。
“怎么样?王女士。”吴律师催促道,试图用压力迫使她就范,“这是一个非常慷慨的提议。错过了,你们可能什么都得不到,还要背负巨额的债务和官司。”
王静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带着医院特有的冰冷和绝望,刺得她肺部生疼。她看着吴律师,又看向林薇,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生出的、冰冷的决绝:“我要……考虑一下。”
走廊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日光灯惨白的光线落在林薇昂贵的羊绒外套上,映出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冷硬光泽。她微微扬着下巴,等待着一个预料之中、感恩戴德的回应。五十万,对这个穿着洗得发白外套、一脸憔悴的女人来说,应该是一笔无法拒绝的巨款,足以让她闭嘴,让她忘记所有不公。
吴律师也保持着职业性的平静,但眼神里已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仿佛在说“见好就收”。
王静低着头,没有人能看到她此刻的表情。她的手指在口袋里,死死攥着那部旧手机,冰冷的金属外壳硌着她的掌心,也硌着她那颗在绝望和愤怒中反复煎熬的心。五十万……确实很多。多到可以暂时填上他们生活的窟窿,多到可以让病床上的陈默得到好一点的治疗。
但,然后呢?承认全责?让陈默一个人扛下所有的罪?让他本就灰暗的未来彻底钉在耻辱柱上?让那个真正可恶的张远,还有那个隐藏在迷雾之后的李伟和苏晴,继续逍遥法外,用着或许本就属于别人的财富,过着毫无负担的生活?
她想起陈默躺在急救室里浑身是血的样子,想起自己这些年在贫寒中磨掉的尊严,想起苏晴照片里那种刺眼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从容。一股混杂着泥土气息的血性,猛地从她这个一直被生活打压的女人心底最深处,倔强地钻了出来。
钱,买不走她男人可能残废的身体,买不走他们被践踏的尊严,更买不走那个她誓要弄清楚的真相!
她缓缓地抬起头。这一次,她的目光没有闪躲,没有卑微,而是直直地迎上了林薇那双带着些许不耐和居高临下意味的眼睛。她的脸上没有了刚才乍听五十万时的震动和挣扎,只剩下一种异常的、近乎死水的平静。只是那平静的深处,仿佛有冰冷的火焰在燃烧。
“林女士,”王静开口了,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走廊里,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投入结冰的湖面,发出清脆而坚定的回响,“谢谢你的……‘慷慨’。”
她刻意在“慷慨”二字上微微停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但是,”她话锋一转,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我不要钱。”
吴律师的眉头瞬间拧紧。林薇脸上那层淡漠的面具也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她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惊讶,以及一丝被冒犯的不悦。
王静仿佛没有看到他们的反应,她继续说着,目光依旧紧紧锁定林薇,像是在对她宣战,又像是在对那个看不见的、庞大的敌人宣战:“我要真相。”她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我要知道,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要那个开黑色豪车的人,站出来!”她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劈开林薇所有的伪装,直刺她背后可能存在的共谋和隐瞒。“我不要你们用钱粉饰太平,我不要我丈夫稀里糊涂地顶下所有的罪!我要公道!”
最后“公道”两个字,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底层小人物被逼到绝境后,所能发出的、最原始也最执拗的呐喊。
林薇彻底愣住了。她预想过对方可能会讨价还价,可能会哭泣哀求,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干脆利落、甚至带着一种可笑“骨气”的拒绝。钱,这个在她世界里几乎无往不利的工具,第一次失效了,而且是在一个她根本看不起的底层女人面前失效了。
她看着王静那双燃烧着执拗火焰的眼睛,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眼前这个女人,不再是一个可以用钱打发掉的简单麻烦。她成了一个不可预测的、充满怨气的变量,一个可能撕破所有精心编织谎言的突破口。
棘手。非常棘手。
林薇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那里面不再有丝毫的惊讶,只剩下冰冷的评估和一丝被挑战权威后的愠怒。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王静一眼,仿佛要将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刻进脑子里。然后,她对着吴律师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转身,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走廊里响起,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气,渐行渐远。
吴律师收起脸上的错愕,重新戴上职业的面具,对着王静公式化地点了点头,也快步跟上林薇。
空荡的走廊里,只剩下王静一个人站在原地,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棵在寒风中骤然生长的野草。她知道自己选择了一条更艰难的路,但她触摸着口袋里那部存着“证据”的手机,心中那份名为“复仇”的火焰,却燃烧得前所未有地炽烈。
几天后,陈默的病房外,出现了苏晴的身影。她今天穿得格外素净,一件没有任何logo的浅灰色羊绒开衫,搭配简单的黑色长裤,脸上未施粉黛,甚至刻意让脸色显得有几分苍白和疲惫。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并不夸张的水果篮,姿态放得很低,完全是一副路见不平、心生怜悯的“好心人”模样。
王静正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发呆,手里无意识地捏着一个冷掉的馒头。当她看到苏晴朝这边走来时,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到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是她!照片里那个笑得优雅从容的女人!那个掏空了他们的积蓄、间接将陈默推向深渊的元凶之一!她怎么会来这里?!
苏晴走到王静面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混合着同情与担忧的神情,声音轻柔得如同耳语:“请问……您是里面那位陈师傅的家人吗?”
王静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维持住脸上的麻木和平静。她抬起头,眼神空洞,带着长期熬夜和焦虑留下的红血丝,微微点了点头。
“我……我姓苏,”苏晴微微垂下眼帘,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那天晚上,我刚好路过附近,远远看到了事故,心里一直很不好受……今天正好来医院看望朋友,就想着……过来看看陈师傅怎么样了。” 她将水果篮轻轻放在王静旁边的空位上,动作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王静看着她精湛的表演,看着她那副“感同身受”的虚伪姿态,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她想起了手机里那些苏晴光鲜亮丽的照片,想起了陈默为了这个女人神魂颠倒、甚至不惜与自己反目成仇的疯狂,一股刻骨的恨意几乎要冲破喉咙。但她死死咬住了牙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来干什么?绝对不只是“看看”那么简单! 王静脑中警铃大作。
苏晴见王静只是沉默地看着自己,眼神呆滞,便继续用那种充满关怀的语气说道:“真是太不幸了……陈师傅他,现在情况稳定些了吗?意识清醒了吗?” 她看似随意地问着,目光却似有若无地瞟向病房门口,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探究。
王静心中冷笑。果然!她是来打探消息的!是怕陈默醒来后说出什么对她和李伟不利的话吗?
“时好时坏,”王静垂下头,用沙哑的声音应付着,扮演着一个被灾难击垮的、麻木的妻子,“医生说是脑震荡,有时候能认人,有时候……就糊里糊涂的,什么都记不清。” 她刻意将情况说得模糊。
苏晴的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放松,但表面上,她立刻换上了更深的“同情”和“惋惜”:“唉,真是遭罪……那……他清醒的时候,有没有提起过那天晚上的事?比如,有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人,或者……特别的车?” 她终于问出了核心问题,语气依旧轻柔,像是随口一问,但那双紧紧盯着王静的眼睛,却暴露了她的紧张。
王静的心沉了下去。她果然是为了这个来的!她想确认陈默是否看到了李伟的迈巴赫,是否会将他们牵扯出来!
王静抬起头,迎上苏晴的目光,脸上是一种彻底的、令人信服的茫然和疲惫。她缓缓地、摇了摇头,声音带着哭腔后的干涩:
“问过他……但他好像……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她重复着这句话,眼神空洞地望向走廊尽头,“医生说,可能是撞击太猛,也可能是……他潜意识里不想记起那些可怕的事情吧。”
她看到苏晴在听到“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时,眼底那抹如释重负的轻松几乎要掩饰不住。一股冰冷的怒火在王静胸腔里燃烧,但她依旧死死压着。
苏晴轻轻舒了口气,立刻又换上安抚的语气:“想不起来也好,那种可怕的经历,忘了反而是种解脱……您也要保重身体,别太担心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王静看着她虚伪的表演,突然,用一种近乎麻木的语气,像是无意识地喃喃低语,又像是一个绝望妻子最后的、不抱希望的追问:
“苏小姐……您那天晚上,真的……什么都没看到吗?比如……那辆他们说的,黑色的……车?”
她问出这句话时,眼睛死死地盯着苏晴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苏晴脸上的表情有瞬间极其细微的僵硬,虽然她立刻用更深的同情掩盖了过去,但那一闪而逝的慌乱,没有逃过王静的眼睛。
“黑色的车?”苏晴微微蹙眉,努力回忆的样子,“当时离得远,灯光又乱,我真的没太注意……好像是有车流,但具体什么样的车,真的没看清。” 她回答得天衣无缝,语气自然,却带着一种刻意的撇清。
王静心中冷笑更甚。她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苏晴在害怕,在撇清关系。
“哦……这样啊。”王静重新低下头,恢复了那副麻木的样子,“谢谢您来看他,苏小姐。”
苏晴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话,便借口不打扰休息,匆匆离开了。脚步比来时快了几分。
王静看着她消失在走廊拐角的背影,一直紧绷的身体才缓缓松弛下来,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她伸手,再次握紧了口袋里的手机。
这一次,她不再仅仅是被动的承受者。她成功地骗过了苏晴,守住了陈默“失忆”这张牌,并且,试探出了对方的心虚。
谎言与真相,在这间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走廊里,完成了第一次无声的交锋。而王静,这个曾经只会哭泣的女人,已经开始学着,在黑暗中,亮出自己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