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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共饮江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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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众是在熟悉的龙涎香与苦涩药味交织的气息中醒来的。
意识回笼的瞬间,肩背处尖锐的痛楚便席卷而来,让他不禁闷哼出声。随即,他感到自己的手被紧紧握着,那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指骨。
他艰难地侧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伏在榻边熟睡的刘肇。少年天子穿着皱巴巴的常服,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头发也有些散乱,显然已在此守候多时。即使是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也紧紧拧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不安,而他的手,始终没有松开郑众。
郑众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日光透过窗棂,为刘肇疲惫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光。昨夜的腥风血雨、刀光剑影,与此刻静谧的晨光形成了诡异的对比。他们赢了。窦宪党羽被一举铲除,窦景死于乱军之中,窦太后被奉居别宫……压在头顶多年的阴云,似乎一夜之间散尽了。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四周——这里不是他作为中常侍的值房,而是温室殿的内室,天子的寝榻。他身上盖着明黄的锦被,空气中弥漫的,是独属于天子的气息。
这时,刘肇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当他的视线对上郑众清醒的目光时,先是一愣,随即巨大的喜悦如同朝阳般瞬间点亮了他的脸庞。
“你醒了!”他猛地坐直身体,声音因激动而沙哑,握着郑众的手又收紧了几分,“太医!快传太医!”
一阵忙乱之后,太医确认箭伤虽深,但未伤及要害,好生将养便可无碍。宫人奉上汤药,刘肇竟亲自接过药碗,试了试温度,便要亲手喂他。
“陛下,不可!”郑众挣扎着想坐起,却被肩伤牵扯,痛得倒吸一口冷气。
“别动!”刘肇按住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你为朕挡了一箭,朕喂你吃药,有何不可?”他的眼神炽热而直白,里面翻涌着失而复得的庆幸和某种更深沉、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情感。
郑众哑然。他看着少年天子笨拙却认真地舀起一勺汤药,小心地吹了吹,然后递到他的唇边。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完成一件无比重要的大事。
药汁苦涩,但郑众却觉得喉间发紧,心中五味杂陈。他垂下眼帘,顺从地喝下汤药,避开那几乎要将他灼伤的目光。
“窦宪……已伏诛。”刘肇一边喂药,一边低声说着昨夜的后续,声音里带着大仇得报的快意,和一丝初掌权柄的兴奋,“朝堂之上,再无人能掣肘于朕!郑众,我们成功了!”
“是陛下洪福齐天。”郑众轻声应和。
“是你!”刘肇放下药碗,再次紧紧抓住他的手,眼睛亮得惊人,“若无你,朕早已是阶下囚!这江山,是你为朕夺回来的!”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全然的信任与毫不掩饰的……依赖。那不仅仅是君王对臣子的赞赏,更像是一种情感的宣泄与认定。
夜幕降临,宫中举行了小型的庆功宴席,但刘肇只露了个面,便匆匆回到了温室殿。
殿内依旧弥漫着淡淡的药味,但刘肇命人搬来了酒。他挥退所有宫人,亲自斟满两杯琥珀色的美酒。
“郑众,”他走到榻前,将其中一杯递给无法起身的郑众,自己举起另一杯,脸上因酒意和兴奋泛着红晕,“这一杯,朕敬你。敬你辅佐之功,救驾之义!”说罢,他一饮而尽。
郑众看着杯中晃动的液体,又看向眼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烛光下,刘肇的眉眼褪去了往日的阴郁与恐惧,舒展明亮,是前所未有的动人。一股热流在胸中涌动,混杂着欣慰、忠诚,以及一些他不敢深究的东西。他仰头,也将杯中酒饮尽。酒液辛辣,一路烧灼至心底。
“从今往后,”刘肇放下酒杯,坐到榻边,目光灼灼地凝视着郑众,“这汉室江山,朕与你共享!朕要封你为侯,让你位极人臣,让天下人都知道,你郑众,是朕最……”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郑众听到“共享江山”时,持杯的手猛地一颤,残酒洒在了明黄的锦被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就是这一瞬间的失态,如同一盆冰水,猝不及防地浇在了刘肇炽热的情感上。
寝殿内热烈的气氛陡然凝滞。
刘肇脸上兴奋的红潮缓缓褪去,他看着郑众骤然恢复清明和恭谨的眼眸,看着他那下意识想要请罪而微微低下的头,看着两人之间那虽然近在咫尺,却仿佛瞬间被拉开的、无形的距离。
“共享江山”……这是为臣者能听的话吗?这是天子该说的话吗?
郑众的理智在酒精和情感即将决堤的最后一刻,强行回归。他看到了少年眼中毫不掩饰的爱重与承诺,那太重了,太烫了,他一个阉人,如何承受得起?又如何敢承受?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请罪,却被肩伤牵扯,痛得脸色一白。
刘肇下意识伸手想去扶他,指尖即将触碰到他手臂的瞬间,却硬生生停在了半空。
他看着郑众忍痛而抿紧的唇,看着他重新垂下的、掩去所有情绪的眼帘,看着那洒在龙榻上的酒渍……一切都清晰地提醒着他——他们是君与臣。更是……天子与宦官。
刚才那片刻的忘情,那几乎要冲破一切桎梏的亲近与许诺,如同被针戳破的泡沫,在现实的冰冷空气中,“啪”地一声,碎裂无形。
剩余的喜悦和激动,瞬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冰冷所取代。
刘肇缓缓收回了手,握成了拳,背在身后。他站直了身体,脸上恢复了属于帝王的、带着一丝疏离的平静。
“你……重伤未愈,好生歇着吧。”他的声音有些发紧,不再看郑众,转身走向殿外,“朕……去看看奏章。”
他离开的背影,在晃动的烛光下,竟透出几分仓皇与落寞。
郑众独自躺在宽大的龙榻上,肩上的箭伤一阵阵抽痛,但胸口的闷痛却更清晰百倍。他望着那杯被打翻的残酒,望着空荡荡的殿门,唇边缓缓泛起一丝极致苦涩的弧度。
共饮江山?
他终究,是僭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