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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宦者封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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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众的箭伤在太医的精心调理下渐渐愈合,但温室殿内的气氛却并未随之回暖。那夜被打翻的酒盏,如同一个无声的禁忌,横亘在两人之间。刘肇依旧每日探视,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但那份几乎要冲破桎梏的炽热,却被小心翼翼地收敛起来,换上了合乎礼法的、带着些许距离的关怀。
半月后,郑众搬回了自己的值房。也正是在他能够重新站立于朝堂之上的这一天,一场因他而起的风暴,在德阳殿上骤然降临。
“陛下!”太尉宋由手持玉笏,率先出班,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正气,“郑常侍护驾有功,忠心可嘉,依律赏赐金帛田宅,擢升官阶,皆在情理之中。然,‘非刘氏不王,非有功不侯’乃高皇帝之约!宦官封侯,无此祖制成例,老臣以为,万万不可!”
他话音未落,几位白发苍苍的老臣纷纷附议。
“宋太尉所言极是!宦官乃刑余之人,侍奉帷幄已是恩宠,岂可裂土封侯,与功臣并列?”
“此例一开,恐后世效仿,宦官干政,祸乱朝纲,国将不国啊陛下!”
声浪一波高过一浪,仿佛郑众封侯,立刻就会导致大汉倾覆。刘肇端坐龙椅之上,面沉如水。他早已料到会遭遇阻力,却未想如此激烈。这些口口声声“祖制”、“国本”的老臣,其中不乏当初在窦宪权势熏天时噤若寒蝉之辈。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丹墀之下,百官列中那个穿着深青色宦官服,垂首恭立的身影。郑众站在那里,如同风暴中心最平静的一点,仿佛这场围绕他展开的激烈争辩,与他毫无干系。
“众卿家,”刘肇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若非郑众,朕今日能否安坐于此,尚未可知。诛除国贼,安定社稷,此乃不世之功!难道如此功绩,还抵不上一个侯爵之位?”
“陛下!”司徒丁鸿此时站了出来,他算是较为持重的中立派,“功是功,法是法。赏功虽厚,亦不可逾制。或可赐其族中子弟官爵,厚赏其家,亦足显皇恩浩荡。”
这是折中之策。刘肇的指甲暗暗掐入了掌心。他要赏的,是郑众!是他这个人!赏其族人?那与他何干?
“丁司徒此言差矣!”
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出自新任光禄勋郭璜。他年富力强,目光敏锐,早已窥见陛下心意,更敏锐地察觉到,这是一个取代郑众,成为天子新宠的绝佳机会。
“郑常侍之功,在于护驾,在于诛逆,此乃对陛下个人、对刘氏江山之功!岂能与寻常军功等同视之?”郭璜言辞犀利,“非常之功,当有非常之赏!若拘泥于祖制,寒了忠臣之心,日后陛下身边,谁还敢效死力?难道要指望那些在窦宪擅权时明哲保身之人吗?”
这话夹枪带棒,既捧了郑众,又暗讽了以宋由为首的老臣,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郭璜!你放肆!”
“宦官封侯,本就是牝鸡司晨之兆!”
争论愈演愈烈,几乎成了互相攻讦。刘肇冷眼旁观,心中怒意翻腾。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关于一个爵位的争论,更是新旧势力、外朝与内廷的一次角力。而他,必须赢。这不仅是为了酬谢郑众,更是为了向所有人宣告,谁才是如今真正掌控乾坤的人,他想要赏赐谁,无人可以阻拦!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郑众身上,却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抬起头,正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平静无波,没有对封侯的渴望,也没有对朝臣攻讦的愤怒,只有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忧虑。
他在忧虑什么?是怕自己为难?还是……
刘肇心头那股无名火更盛。他猛地一拍御案!
“够了!”
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刘肇站起身,目光如电,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群臣:“朕意已决!郑众随侍朕躬,忠孝恭谨,此番更是不顾性命,诛除国贼,安定社稷。其功至伟,非重赏不足以酬其劳,表其忠!”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宣告:
“着即册封郑众为——剿乡侯!”
“陛下!”宋由等人还欲再谏。
“退朝!”刘肇根本不给他们机会,拂袖转身,留下满殿神色各异、心思百转的臣子。
册封的旨意和赏赐如流水般送入郑众的值房。金帛、田宅、车马……以及那象征列侯身份的印绶袍服。
值房内,郑众跪接旨意,叩谢天恩。传旨的内侍满脸堆笑,说着恭维的话。郑众只是平静地应对,脸上看不出半分喜悦。
待众人退去,他独自站在房中,看着那套华丽非凡的列侯冠服,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锦缎,上面用金线绣着精致的纹样。剿乡侯……食邑数百户。这是他一个阉人,曾经想都不敢想的殊荣。
可这殊荣,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慌。
“恭喜侯爷。”一个平静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郑众回头,见是蔡伦。他手中捧着一摞新造的纸张,显然是借公务前来。
郑众苦笑一下,没有接话。
蔡伦走进来,将纸张放下,目光扫过那套侯服,低声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今日朝堂之争,只是开始。宋太尉、丁司徒他们,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更是整个士大夫清流的态度。陛下强压之下,他们暂时偃旗息鼓,但心中芥蒂已深。还有那郭璜……”
他没有说下去,但郑众明白。郭璜今日看似为他说话,实则将他推到了更孤立的位置,也向陛下展示了自己的“价值”。
“我何尝不知。”郑众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只是……皇命难违。”
“不是难违,是你不想违吧。”蔡伦一针见血,目光如炬地看着他,“你拒绝不了陛下。”
郑众沉默。蔡伦说对了。当刘肇在朝堂上,顶着所有压力,斩钉截铁地说出“朕意已决”时,他心中涌起的,并非得偿所愿的喜悦,而是一种混合着酸涩与悸动的复杂情感。那个少年,在用这种方式,固执地兑现那夜“共享”的诺言,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他拒绝不了这份沉重而滚烫的“心意”。
“陛下年轻,行事难免……冲动。”蔡伦叹了口气,“他欲以此举昭示对你的信重,却不知这也是将你置于炭火之上。往后,你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朝臣会盯着你,后宫会忌惮你,就连陛下……恩宠太盛,有时也并非幸事。”
郑众走到窗边,看向温室殿的方向。夕阳的余晖为宫殿镀上一层金边,壮丽而遥远。
“我知道。”他轻声说,仿佛在对自己承诺,“我会记住自己的身份。”
剿乡侯的荣耀,是陛下亲手为他戴上的黄金枷锁。从今往后,他不仅是天子宠信的宦官,更是众矢之的的列侯。他与刘肇之间,那本就微妙难言的关系,因这滔天恩赏,被赋予了更多权力的色彩,也埋下了更深的隐患。
他抚摸着那冰凉的侯印,心中没有半分欢愉,只有山雨欲来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