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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醋海微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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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众肩披龙纹常服穿过宫廊的画面,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深宫隐秘的流言渠道中漾开了一圈圈涟漪。
几个洒扫宫人远远望见那道身影,交换着惊异的眼神。中常侍竟披着陛下的常服?这可是连最得宠的宗室亲王都不曾有过的殊荣。
消息传到永巷深处,几个年长宫女在井边低声议论:“听说郑常侍近来夜夜留宿温室殿……”
“陛下年幼,可别被这阉人蛊惑了去。”
“嘘!慎言!没见大将军都让着他三分?”
流言蜚语在宫墙间悄然流转,最终也传到了正准备去温室殿请安的阴贵人耳中。她捏紧了手中的绣帕,美丽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阴霾。
这日清晨,刘肇心情颇佳。昨夜与郑众的密谋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掌控命运的可能,而郑众接受他常服的举动,更在他心中点燃了一簇隐秘的火苗。
他正拿着朱笔批阅奏章——虽然这些奏章大多早已被窦宪定调,但他仍坚持履行着这个形式。郑众如常侍立在侧,肩上已不见那件玄色常服,但刘肇总觉得,似乎有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气还萦绕在他周身。
“陛下,”郑众轻声提醒,“阴贵人前来请安。”
刘肇笔尖一顿,有些意兴阑珊:“宣。”
阴贵人袅袅而入,今日特意打扮过,环佩叮咚,香风扑面。她行礼后,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垂首侍立的郑众,唇角弯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
“陛下,妾身宫中新来了个会做点心的庖厨,听闻郑常侍素日照料陛下辛苦,特意备了一份,还请常侍笑纳。”
她身后侍女端上一个精致的食盒。
刘肇皱起了眉头。郑众却已躬身行礼:“贵人厚爱,奴婢愧不敢当。”
“常侍何必客气。”阴贵人笑意更深,“陛下日夜操劳,多亏有常侍这样的忠仆在身边。妾身感激还来不及呢。”
这话听着体贴,却字字带着试探。刘肇突然觉得那香风刺鼻得很,他将朱笔重重一搁:“朕与郑尚有要事相商,爱妃先退下吧。”
阴贵人笑容一僵,很快又恢复温婉:“是,妾身告退。”她离去前,又深深看了郑众一眼。
殿内重归寂静。刘肇盯着那食盒,忽然觉得碍眼至极。
“拿去倒了。”他冷声道。
郑众微微蹙眉:“陛下,毕竟是贵人心意……”
“朕说倒了!”刘肇猛地提高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怒气。他讨厌阴贵人看郑众的眼神,更讨厌郑众为那女人说话。
郑众沉默片刻,挥手让内侍将食盒撤下。
刘肇胸口的闷气却未消散。他盯着郑众平静的侧脸,突然问道:“你觉得阴贵人如何?”
这话问得突兀且失礼。郑众抬眼,对上少年天子执拗的目光,心中了然。他垂下眼帘:“贵人是陛下内眷,奴婢不敢妄议。”
“朕准你议!”
郑众沉默良久,才缓缓道:“贵人……甚美。”
只是“甚美”?刘肇莫名觉得这话刺耳。他想起阴贵人方才笑语盈盈的模样,想起她特意给郑众准备点心,一股无名火在胸中窜起。
“看来郑常侍很得后宫赏识。”他语气酸涩,自己却未曾察觉,“连贵人都要特意来讨好你。”
这话已近乎刻薄。郑众终于抬眼看向他,目光深沉如古井:“陛下,奴婢只是个阉人。”
“阉人”二字像一盆冷水,浇在刘肇心头。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见郑众已恢复那副恭谨模样,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情绪波动只是错觉。
这时,一个小黄门怯生生来报:“陛下,蔡令丞求见郑常侍,说是有要事相商。”
蔡伦?刘肇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他知道蔡伦与郑众素有交情,更知道他们如今正在秘密筹谋。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允准,但情感上——
“什么要事不能当着朕的面说?”他听见自己冷硬的声音。
小黄门吓得跪倒在地。郑众看了刘肇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刘肇莫名心虚。
“陛下,”郑众开口,“或许是关于……纸张采买之事。”
他在“纸张采买”四字上微微停顿,刘肇立刻明白这是暗号。但他就是控制不住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让他去偏殿等候。”刘肇别开脸,“朕还有奏章要批,你就在这儿伺候着。”
这是明目张胆的刁难了。郑众没有反驳,只是默默上前,为他研墨。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刘肇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满脑子都是郑众与蔡伦密谈的样子。他们会在说什么?郑众会不会对蔡伦也露出那种……那种只属于他的、短暂卸下防备的神情?
当他第三次批错一个字时,终于烦躁地扔下笔:“去吧。”
郑众躬身:“谢陛下。”
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刘肇突然感到一阵恐慌。他会不会生气?会不会觉得他无理取闹?
“郑众!”他脱口而出。
郑众停在殿门处,回首望来。
刘肇张了张嘴,最终只低声道:“……早些回来。”
那语气里的依赖与不安如此明显,郑众的目光微微闪动,终是轻轻点了点头。
偏殿内,蔡伦见到郑众,立即上前低声道:“段彭有回应了。”
郑众精神一振:“如何?”
“他愿效忠陛下,但需要陛下亲笔密诏为凭。”
这是个重大进展。郑众正要细问,眼角余光瞥见殿外一抹明黄衣角——刘肇竟跟了过来,正站在廊柱后,装作欣赏庭院景致,眼神却不时瞟向这里。
郑众心中叹息,对蔡伦使了个眼色,声音略微提高:“……此事就按你说的办。纸张务必选用上品,陛下不喜粗糙之物。”
蔡伦会意,也提高声量:“下官明白。另外,城南纸坊新来了一批匠人,手艺精湛,改日请常侍亲自过目。”
两人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公务,蔡伦便告退了。
郑众走出偏殿,果然见刘肇还站在那里,手指无意识地揪着一片树叶。
“说完了?”少年天子故作随意地问。
“是。”郑众走近他,“只是些杂物事宜,劳陛下挂心。”
刘肇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伸手替他拂了拂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蔡伦倒是与你亲近。”
这话里的酸意几乎要溢出来。郑众终于确定,陛下今日种种反常,皆源于此——一种幼稚而霸道的占有欲。
他该感到惶恐,该立即请罪。但看着少年强装镇定却难掩在意的模样,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却被轻轻触动。
“陛下,”他声音放缓,“蔡令丞与奴婢,只是公务往来。”
“朕知道。”刘肇别开脸,耳根却微微发红。他当然知道,可他就是控制不住。
当晚,郑众照例在殿内值守。刘肇躺在榻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白日里那些幼稚的举动在他脑中回放,让他羞愧又懊恼。
他终于忍不住坐起身:“郑众。”
“臣在。”屏风外立刻传来回应。
“今日……是朕无理取闹了。”
屏风外沉默片刻,传来郑众平静的声音:“陛下是君,奴婢是臣,陛下何错之有。”
这话听着恭顺,却带着若有若无的疏离。刘肇心中一紧,赤脚下榻,绕过屏风。
郑众正坐在灯下,手中拿着一卷书,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见刘肇出来,他立即起身:“陛下怎么……”
话未说完,刘肇已经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你生气了。”
这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郑众垂下眼帘:“奴婢不敢。”
“你就是在生气。”刘肇执拗地说着,伸手抓住他的衣袖,“朕知道今日不该那样。可是……”他咬了咬唇,声音低了下去,“朕只是不喜你看别人,不喜别人对你好。”
这话几乎已经是明示了。郑众浑身一僵,手中的书卷险些落地。
“陛下,”他声音干涩,“奴婢只是个内侍,不值得陛下如此。”
“值得!”刘肇急切地说,抓着他衣袖的手收紧,“在朕心里,你比任何人都重要。比阴贵人重要,比蔡伦重要,比……比所有人都重要。”
他说着,眼眶微微发红:“朕知道这样不对,可是朕控制不住。郑众,朕该怎么办?”
这一刻,他不是天子,只是个为情所困的茫然少年。
郑众看着他那双盈满水光的眼睛,所有准备好的规劝与疏远都堵在喉间。他想起那个雨夜依偎在他怀中的少年,想起他将性命托付时的信任,想起他为自己披上常服时的珍重。
理智告诉他应该推开,应该跪地请罪,应该斩断这不该有的情愫。
但他只是抬起手,极轻、极缓地,用指腹拭去少年眼角的湿意。
“陛下,”他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疲惫与妥协,“夜凉,回去歇息吧。”
他没有回答那个问题,但这个轻柔的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
刘肇破涕为笑,像得了什么承诺般,用力点头:“好。”
这一夜,少年天子睡得格外安稳。而郑众站在屏风外,望着窗外皎洁的明月,知道自己已经在这危险的漩涡中,越陷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