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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密谋时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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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将洛阳宫城浸染得愈发深沉。温室殿的内室门窗紧闭,厚重的帷幔阻隔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只有灯树上的几盏烛火,在静谧中投下摇曳的光影,将两个对坐的人影拉长,扭曲,映在冰冷的宫墙上。
刘肇裹着一件玄色绣金的常服,蜷坐在厚厚的茵褥上,膝盖上摊开着一卷空白的竹简。他的对面,郑众依旧穿着那身深青宦官服,只是卸去了象征品级的冠饰,墨发简单地束在脑后,少了几分平日的恭谨,多了几分锐利的真实。
两人之间,摆放着一张矮几,上面不是酒馔,而是一张绘制在绢布上的、极其简略的宫城舆图,以及几枚代表不同势力的小巧玉符。
“……北军五校尉,其中越骑、屯骑二校,皆为窦宪心腹,掌控长安城防及宫城外围禁卫。”郑众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他用指尖点着舆图上相应的位置,将那两枚代表窦党的墨玉符重重压在上面。
刘肇的目光随着他的指尖移动,呼吸不由得急促了几分。他虽知窦宪势大,却未曾想对京畿防务的渗透已至如此地步。
“但步兵校尉段彭,其父曾受窦氏打压,郁郁而终,或可争取。”郑众的指尖移向另一处,将一枚青玉符轻轻放下,语气带着审慎的权衡,“已让丁司徒暗中试探,段彭未有明确表态,但也未向窦氏告发。”
这已是最好的消息。刘肇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拿那枚代表希望的青玉符,指尖却与郑众正要移动另一枚玉符的手,不期然地触碰到了一起。
微凉与温热的触感陡然交汇。
两人俱是一怔。
刘肇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想缩回手,却被郑众更快地、用指尖极轻地按住了他的手背。那动作短暂得如同错觉,一触即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意味。
“陛下稍安。”郑众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舆图上,语气平稳,仿佛刚才那瞬间的触碰从未发生。只有他自己知道,指尖残留的、属于少年天子皮肤的细腻触感,正微微发烫。
刘肇的心跳漏了一拍,方才因局势而紧绷的神经,奇异地因这短暂的接触而松弛了些许。他乖乖收回手,放在膝上,指尖却悄悄蜷缩起来,回味着那转瞬即逝的温度。
“宫内卫尉,”郑众继续分析,指尖划过内宫区域,“窦景把持,其下郎官、卫士,多为其亲信。我们能动用的,唯有陛下亲信的少部分期门、羽林孤儿,以及……”他抬起眼,看向刘肇,“奴婢所辖,负责宫禁门户、传递诏令的一部分中黄门。”
他的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将自身命运完全交付出去的坦然。他所拥有的力量微乎其微,但他愿意将这微薄的所有,连同他自己,一并押上。
刘肇迎着他的目光,心头巨震。他明白郑众的意思。他们是在用鸡蛋碰石头,胜算渺茫。可郑众没有退缩,甚至没有一丝犹豫。
“够了。”刘肇的声音有些发哽,他努力挺直背脊,“有你在,就够了。”
这句话太过依赖,也太过沉重。郑众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只是将代表己方力量的、唯一的一枚白玉符,郑重地放在了舆图的核心——温室殿的位置。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头挨着头,声音压得极低,仔细推敲着每一个细节:如何利用蔡伦的渠道传递更具体的指令?如何避开窦宪眼线的监视,秘密接应可能倒戈的将领?一旦事发,如何控制宫门,如何确保陛下的绝对安全……
烛火噼啪作响,更漏滴滴答答。夜,在紧张密谋中悄然流逝。
期间,当郑众说到关键处,身体会不自觉地前倾,衣袖几乎与刘肇的相叠。刘肇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了墨香与宫中专用皂角的清冽气息,这气息让他感到莫名的安心。有一次,当郑众用指尖在舆图上划过一条可能的行动路线时,刘皓的手肘无意间抵到了他的小臂,两人都顿了一下,却谁也没有移开。那一点点接触的面积,仿佛能传递巨大的勇气。
这是一种超越言语的默契,在生死存亡的压力下,悄然滋生。他们不仅是君臣,不仅是同盟,更像是在无边黑暗中,彼此唯一的依仗和温暖。
当所有能想到的环节都反复推演数遍后,殿外传来了五更的钟声。
天,快要亮了。
郑众仔细地将舆图卷起,将玉符收入一个不起眼的木匣中。他的脸上带着彻夜未眠的疲惫,眼神却依旧清明锐利。
“陛下,该歇息了。”他起身,准备如同往常一样,退至外间值守。
“郑众。”刘肇却叫住了他。
郑众回头。
刘肇看着他被烛光勾勒出的、略显单薄却又异常坚定的侧影,心中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他站起身,走到郑众面前,将自己身上那件还带着体温的玄色常服解下,递了过去。
“外面风寒,披上吧。”少年的声音里带着不容拒绝的恳切,还有一丝……他自己也未完全明了的心疼。
郑众愣住了。他看着那件绣着龙纹的、代表着天子身份的常服,又看向刘肇那双清澈而执拗的眼睛。拒绝的话在嘴边盘旋,却最终未能说出口。
他沉默地、几乎是顺从地,微微低下头。
刘肇上前一步,亲手将常服披在了郑众的肩上,并为他拢了拢衣襟。动作轻柔,带着一种笨拙的珍视。当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划过郑众颈侧的皮肤时,两人都清晰地感受到了对方瞬间的僵硬和加速的心跳。
常服上残留的、属于少年的体温和淡淡的龙涎香气,瞬间将郑众包裹。这感觉陌生而禁忌,却带着一种致命的温暖,几乎要将他苦苦维持的冷静外壳融化。
“陛下……”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近乎哀求的意味。他承受不起这样的恩宠,更害怕自己会在这样的温柔下沉沦。
“朕知道你在冒险,”刘肇打断他,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朕无法给你兵马,也无法给你显爵,唯有以此,聊表心意。”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下来,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望卿……珍重自身。”
郑众再也无法言语。他深深地看了刘肇一眼,那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只化为一个极其郑重的、几乎弯折腰背的躬身。然后,他拢紧肩上那件过于贵重的衣袍,转身,快步消失在即将到来的晨曦微光中。
刘肇独自站在空荡的内殿,指尖仿佛还残留着触碰郑众时那微凉而紧绷的触感。他缓缓握紧手掌,仿佛要将那一点温度,和那个人,牢牢攥在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