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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暗夜织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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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众轻轻为熟睡的刘肇掖好被角。少年天子在极度的情绪起伏后终于力竭入睡,眼睫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即使在梦中,眉头也紧紧蹙着,偶尔会发出一两声模糊的呓语,尽是惊惧。
烛火摇曳,映着郑众毫无睡意的脸。那双平日里沉静如水的眸子,此刻锐利如鹰,里面没有丝毫泪痕,只有冰冷的计算和破釜沉舟的决心。陛下的信任,如同一副千钧重担压在他的肩上,更如同一把火,将他心中所有的不确定与彷徨焚烧殆尽。
他不能再只是那个侍奉起居的中常侍了。从刘肇将性命与江山托付于他的那一刻起,他就必须成为陛下的暗刃,成为在这漆黑深宫中,唯一能撕破窦氏阴影的猎手。
他悄无声息地退出温室殿,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宫道空旷,唯有巡夜卫士规律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郑众熟悉每一班守卫交接的间隙,熟悉每一条宫灯的阴影所能覆盖的路径。他避开主路,专挑那些少有人行的夹道与回廊,身影在明暗交错间快速穿梭。
他的第一个目的地,并非某位高官显贵的府邸,而是位于宫城一隅,一个看似不起眼的院落——尚方令官署。这里掌管宫廷器物制作,夜间仅有几个老工匠值守。郑众绕过正门,熟门熟路地来到一处侧墙,有节奏地轻轻叩击了三下。
片刻,一道小门无声开启。开门的是一个面容朴拙、眼神却透着精明的中年宦官,正是蔡伦。
“郑常侍?”蔡伦见到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迅速将他让进院内,警惕地看了看外面,才关上门。“如此深夜,何事?”他压低了声音。他们虽为旧识,但郑众如今是天子近侍,深夜来访,绝非寻常。
郑众没有寒暄,直入主题,声音低沉而清晰:“巨君(蔡伦的字),窦宪欲行废立。”
蔡伦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扶住了旁边的工具架才稳住身形。“消……消息确凿?”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虽然远离权力中心,但也深知此事若真,将是何等泼天大祸。
“确凿无疑。”郑众目光如炬,紧紧盯着蔡伦,“陛下,已危在旦夕。”
蔡伦沉默了。他是个聪明人,更是个谨慎到近乎胆小的人。他深知卷入此等事情的后果,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他只想安安分分地钻研他的造纸技艺,在这宫廷中求得一片安稳之地。
郑众看出了他的犹豫和恐惧,语气放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巨君,我知道你素来明哲保身。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窦宪得逞,这汉家宫阙之内,岂还有你我这等阉人的立锥之地?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他顿了顿,上前一步,声音更沉:“我并非要你冲锋陷阵,只需借你之手,行一隐秘之事。”
蔡伦抬起头,眼中挣扎之色更浓。郑众的话戳中了他最深的恐惧。他确实只想自保,但如果连这宫廷都换了主人,他这等先帝旧人,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你要我做什么?”蔡伦的声音干涩。
“我需要一条绝对稳妥的联络通道,传递消息,不能经过任何官方的驿站或宫人。”郑众看着他,“你掌器物进出,与宫外匠作往来频繁,可有办法?”
蔡伦沉吟良久,终于,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然。郑众说得对,他无处可逃。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赌一把。他点了点头:“有。城南有一纸坊,坊主是我同乡,绝对可靠。我可借采购之名,将消息夹带于特制的纸张或器物夹层中送出。取回消息亦可用此法。”
“好!”郑众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此事成败,首在隐秘。巨君,陛下与社稷的安危,系于此线。”
离开尚方,郑众的身影再次没入黑暗。他的第二个目标,是司徒丁鸿的府邸。丁鸿在经筵上曾对窦宪的提议表示过异议,虽是微弱,却足以让郑众将其列为可尝试争取的对象。
他没有走正门,甚至没有靠近那戒备森严的府邸前街。他绕到后巷,找到了一处看似荒废的角门。这是蔡伦早年告诉他的,一些官员府邸用于处理隐秘之事的通道。他再次有节奏地叩门。
这一次,等待的时间更长。门后传来极其细微的脚步声,一个苍老而警惕的声音隔着门板问道:“何人?”
“宫中来使,有要事面见司徒公。”郑众的声音压得极低。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隙,一双浑浊却精明的眼睛在门后打量着他。郑众拉下兜帽,露出半张脸,将一枚小小的、代表中常侍身份的玉牌在门缝前晃了一下。
老仆显然认出了这身份,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打开了门。“请随老奴来。”
郑众被引着,穿过荒草丛生的后院,从一处极其隐蔽的侧门进入了书房。丁鸿显然已经睡下,被匆忙唤起,只穿着一身常服,脸上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当他看清来人是郑众时,更是大吃一惊。
“郑常侍?你……”
“司徒公,”郑众拱手,开门见山,神色凝重,“深夜打扰,情非得已。只因社稷已到危亡之秋!”他再次将窦宪的废立之心,以及更具体的证据——那两句大逆不道的话,转述给了丁鸿。
丁鸿听完,须发皆颤,又惊又怒,猛地一拍案几:“狂悖!窦宪竟敢如此!他眼里还有没有陛下,有没有朝廷法度!”他身为三公之一,维护皇室正统是他的职责所在。
“司徒公息怒。”郑众冷静地看着他,“愤怒无用。如今窦宪势大,党羽遍布朝野京畿,若公然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陛下需要的是能在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时机,给予致命一击的忠臣。”
丁鸿毕竟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臣,最初的震惊和愤怒过后,他迅速冷静下来,目光锐利地审视着郑众:“郑常侍,你今夜前来,是代表陛下?”
“是。”郑众毫不犹豫地回答,“陛下已将此事全权托付于奴婢。陛下需要知道,在这满朝文武之中,还有谁是可以信赖的肱骨之臣。”
丁鸿沉默了。他在权衡利弊。对抗窦宪,风险巨大。但若成功,便是擎天保驾之功。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正统儒臣,他无法坐视权臣废立天子,颠覆社稷。
良久,他长长叹了口气,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但眼神却变得坚定起来:“陛下有难,臣子岂能坐视?只是……窦宪掌控北军,京城内外皆有其心腹,若要动手,必须一击即中,否则后患无穷。”
“司徒公所言极是。”郑众见丁鸿表态,心中稍定,“目前首要之事,是暗中联络志同道合之士,掌握窦宪及其党羽的确切动向,尤其是他们的兵力布置和可能的行动时间。此事需绝对机密,联络方式……”他低声将利用蔡伦渠道的计划告知丁鸿。
丁鸿仔细听着,不时点头。“老夫明白了。朝中几位老臣,如太常袁安、司空任隗,或可一试。但需万分小心。”
“有劳司徒公。”郑众深深一揖。
离开丁府时,夜色更深。郑众没有丝毫停留,又如同鬼魅般,借着夜色的掩护,前往下一个可能争取的目标所在。他穿梭于洛阳城的街巷之间,敲开一扇扇或隐秘或寻常的门,游说,分析利害,传递着来自深宫最核心的危机与期盼。
他像一个最耐心的织工,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用忠诚、智慧和胆识作为丝线,一针一线,小心翼翼地编织着一张对抗强大敌人的罗网。每一个被说服的官员,每一个建立起来的秘密联络点,都是这张网上一个坚实的结点。
他不敢停歇,也不能停歇。因为他知道,在那座被恐惧笼罩的宫殿里,那个将他视为唯一依靠的少年,正等待着黎明的到来,等待着他带回一丝希望的火种。
当天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时,郑众终于拖着疲惫不堪却精神亢奋的身体,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宫中。他站在温室殿外,看着晨曦微光中宫殿的轮廓,紧抿的唇角,终于勾起一丝几不可见的、冰冷的弧度。
网,已经撒下去了。现在,只需要等待,并在等待中,继续将这张网,织得更密,更牢。
郑众悄无声息地回到温室殿时,天际已泛出淡淡的青色。殿内烛火将尽,光线昏昧。
他本以为刘肇仍在熟睡,却不想刚踏入内殿,就看见少年天子蜷在榻上,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寝衣,眼睛望着殿门的方向,在看到他身影的瞬间,那眼底的惶恐才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失而复得的脆弱依赖。
“你回来了……”刘肇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他几乎是立刻掀被下榻,赤着脚就踩在冰凉的金砖上,快步走向郑众。
“陛下,地上寒凉……”郑众的话音未落,刘肇已经来到他面前,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那力道很大,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
“朕以为……”刘肇仰头看着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郑众明白——他以为他回不来了,以为他遭遇了不测。
郑众反手握住刘肇的手,试图用自己的温度驱散他掌心的冰冷。“臣无事。”他低声安抚,目光落在刘肇赤着的双脚上,眉头微蹙,“陛下,请先回榻上。”
刘肇却不动,只是借着这极近的距离,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郑众,仿佛要确认他是否完好无损。他的目光扫过郑众带着倦色的眉眼,最终落在他微抿的、显得有些干燥的唇上。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彼此交织的呼吸声。
忽然,刘肇抬起另一只手,用指尖轻轻触碰郑众的唇角。那动作极其轻柔,带着试探,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亲昵。
郑众浑身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捆绑住,动弹不得。那微凉的指尖触感,在此刻被无限放大,带来一阵战栗般的酥麻,从唇角迅速蔓延至全身。
“陛下……”他喉结滚动,声音比刚才更沙哑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又像是某种无力的邀请。
刘肇仿佛没有听到,他的指尖顺着郑众下颌的线条缓缓下滑,抚过他因紧张而微微起伏的喉结,最后停留在官服的领口处。那里,沾染了一丝夜露的湿气,和一点难以分辨的、属于夜晚的清冷气息。
“外面……很冷吧?”刘肇低声问,他的目光迷离,带着未散的睡意和一种郑众看不懂的、炽热的情愫。他靠得更近,几乎将额头抵在郑众的肩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确认属于郑众的、令他安心的气息。
郑众能清晰地感受到少年单薄胸膛下传来的、有些过快的心跳,也能感受到自己胸腔里那擂鼓般的震动。他应该立刻退开的,这太逾矩了,太危险了。理智在疯狂地叫嚣,但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被少年身上传来的温热和那不容置疑的依赖牢牢禁锢。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强行压下了翻涌的情绪。他轻轻握住刘肇停留在他领口的手腕,那手腕纤细,他稍一用力便能圈住。
“陛下,”他的声音低沉而克制,带着一种近乎痛苦的温柔,“天快亮了,您需要休息。”
刘肇抬起眼,望进郑众那双深邃的、仿佛能将人吸进去的眸子里。他没有挣扎,只是任由郑众握着他的手腕,轻声问:“那你呢?”
“臣就在这里,”郑众引着他,一步步回到榻边,将他按坐在床沿,然后屈膝,单膝跪地,拾起被冷落在一旁的丝履,动作轻柔地为刘肇穿上。“守着陛下。”
他为刘肇穿鞋的动作,如同完成一个郑重的仪式。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少年冰凉的脚踝,两人都同时微微一颤。
当郑众为他穿好鞋,准备起身时,刘肇却突然俯身,双臂环过他的肩膀,将头埋在他的颈侧。这是一个短暂却紧密的拥抱。
“别走。”少年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恳求。
郑众的身体再次僵住,最终,他抬起手,极轻、极快地在那微微颤抖的背脊上拍抚了一下,如同安抚一只受惊的幼兽。
“臣,不走。”
这一刻,所有的阴谋算计,所有的生死危机,仿佛都被隔绝在外。殿内只剩下彼此交织的呼吸和心跳,以及那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无声滋长、纠缠不休的暧昧与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