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吻》镜落晚

4、莫名

　　无人立答，教室里死寂得如同被抽尽了声息的真空，唯有窗外暮秋的风卷着枯黄的梧桐叶，啪嗒一声轻撞在后门玻璃上，惊得人心头一颤。

　　阳光斜斜地切进教室，将粉笔灰映成细碎的金尘，在光柱中缓缓浮游，却照不进后排那片阴翳的角落。

　　忽然，“哐当”一声刺耳的碰撞声撕裂了沉默——是椅子被猛地推开，温静低着头。洪秀梅缓缓走下讲台，高跟鞋在水泥地上敲出冷硬的节奏，一步，一步，仿佛踩在每个人的心跳上。

　　温静，又是你！我是不是在班会上说过，不要关后门？”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片，刮过耳膜。

　　她站定在温静身旁，唇角微扬，眼神却冷得像深秋的井水，持续不断地输出着刻薄的言语，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温静低垂的发梢。

　　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的微涩、旧书本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老师身上常有的檀香型香水味，此刻却混着压迫感，令人窒息。

　　考试开始二十分钟后，卷子才被人慌慌张张地从地上捡起，纸张皱巴巴地分发下去，边角还沾着鞋印。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却像在泥泞中跋涉，沉重而无力。

　　时间如沙漏无声倾泻，铃声响起时，大多数人还停留在最后一大题的空白处。结果自然——全班几乎都没写完。

　　第二天清晨，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教学楼，仿佛预兆着一场风暴。

　　洪秀梅准时出现在门口，手里握着一根极粗的戒尺，竹制的，边缘已被磨得发亮，泛着暗红的光泽，像是浸透过太多学生的泪水与痛楚。

　　她站在讲台前，像一尊冷硬的雕像，目光扫过全班，声音平静得可怕：“来，我念到名字的人，排着队，一人三根棍，伸出手，看你们能不能记住，嗯？这些题我讲过多少遍了，还不会？”

　　她顿了顿，眼神如鹰隼般锐利，扫过一张张苍白的脸。

　　轮到我的时候，她忽然停住，目光落在我脸上，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我。

　　她眯了眯眼，唇角勾起一丝讥讽：“江雯柒？啊，你数学考这么点几分，准备怎么办？嗯？狗上去抓两下都比你的分多。”声音不高，却像一记耳光，狠狠甩在寂静的教室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刺向我，我脸颊瞬间烧得通红，耳膜嗡嗡作响，仿佛有千万根细针在扎，整个人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第一棍落下时，我咬住下唇，手心瞬间沁出冷汗，竹尺破空的“啪”声清脆得令人牙酸。

　　第二棍，手臂猛地一颤，皮肤火辣辣地肿起，像被烙铁烫过。

　　第三棍，她用足了力，那一声“啪”像是砸在骨头上，痛意如电流般直冲脑髓，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刷地涌出，滚烫地滑过脸颊，砸在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就在下一秒，整条手臂从手心开始麻木，像是被无数根细针同时扎入，又像是有冰水顺着神经蔓延，动一下，便是钻心的痛楚，连指尖都微微发抖。

　　洪秀梅终于放下戒尺，忽然蹲下身，指尖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水，动作竟有片刻的温柔，与方才的冷酷判若两人。

　　她低声道：“不是老师故意针对你们……也不是折磨你。可你们，什么时候才能争口气？若是这三棍下去，你们能记住这类题，高考的时候遇见能做出来，那么我做的这一切也就有了意义。”

　　“好了，下去吧。”洪秀梅声音刻意的温柔。她的声音轻得像风，却重重地砸在我心上。

　　窗外，一滴雨终于落下，打在玻璃上，蜿蜒成一道泪痕般的水迹。

　　教室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和那根戒尺静静躺在讲台上的余音——仿佛一场青春的祭礼，在疼痛中悄然刻下铭心的印记。

　　窗外的天色已染上深秋的薄暮，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教学楼的屋檐，像一块浸了水的旧棉布，沉沉地悬在头顶。

　　朝阳的金芒从东面的玻璃窗斜斜切进来，将讲台镀上一层昏黄的金边，却照不进教室后排那些被阴影吞噬的角落。

　　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与旧书页混合的微尘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女生发梢飘来的茉莉香波味儿——大概是前排哪个女生刚洗了头，还未来得及吹干。

　　我默默回到座位，右手心还残留着竹尺落下的灼热感，像是被火苗轻轻燎过，又痛又麻。

　　那股怨气却不像痛感那般短暂，反而像一株在暗处悄然滋长的藤蔓，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

　　我低头看着掌心，皮肤微微泛红，仿佛连掌纹都因愤怒而扭曲。

　　班里一些调皮又深得洪秀梅喜爱的男生上去后，声音带着几分委屈的颤抖：“老师，能不能打左手啊？右手还要用来写作业呢？”

　　话音刚落，全班的目光“唰”地聚焦过来。

　　班里那个总爱在课堂上眨着桃花眼、笑得人畜无害的男生，此刻正歪着头，一手撑着下巴，另一手轻轻揉着自己的右手，眉梢微蹙，像只撒娇的猫儿，语气软得能滴出水来。

　　“洪老师，您最疼我们了，轻点嘛……”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少年独有的清亮与狡黠，尾音微微上扬，像风铃在微风中轻撞。

　　洪秀梅站在讲台中央，一身墨绿色旗袍裹着纤细的身形，发髻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几缕碎发却因方才的“惩戒”微微散落，贴在额角。

　　她先是一愣，随即“噗嗤”笑出声来，花枝乱颤，眼角泛起细密的笑纹，像春水荡开的涟漪。

　　她抬手轻轻拍了下讲台：“你这孩子，净会哄我开心。”可笑声未落，眼神却骤然一沉，如湖面忽被石子打破，恢复了严厉，“不行，必须是右手。就是要让你们写不了字，才能记住这次的教训。”

　　她话音未落，已伸手扯过那人的右手，竹尺高高扬起，在空中划出一道清脆的弧线。

　　可那三下落棍，却明显轻了许多，像是春风拂过枝头，只留下象征性的红痕。

　　最后一记甚至像在轻轻敲“打节奏，仿佛她的心也在这惩戒中悄悄软了下来。

　　随着最后一声轻响落下，教室里一时静得能听见窗外梧桐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

　　洪秀梅缓缓放下竹尺，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她转身，指尖拂过讲台上那叠厚厚的月考卷子，纸张边缘已被翻得微卷，墨迹深浅不一，记录着每个学生的得失。

　　她拿起一张，又放下，动作迟缓，仿佛在掂量着什么。

　　她双手撑在讲台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身影在斜阳中拉得细长，孤寂得像一幅被遗忘在旧相册里的剪影。

　　“同学们，”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不再严厉，反而透着一丝疲惫与温柔，像秋夜的风，凉中带暖，“不是老师体罚你们……是你们马上就要高三了。”

　　她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年轻的脸，像是要把他们都刻进记忆里。

　　“转过这个年头，就要进入一轮复习，时间……真的不多了。”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像是被风吹动的烛火，“我没有孩子，也没有家庭。所以我把我所有的精力，都给了你们。”

　　她说这话时，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却很快被坚定取代，“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们能考上好大学，以后成家立业，过上我未曾拥有过的生活。
　　教室里静得落针可闻。有女生悄悄低头，用纸巾拭去眼角的湿意；有男生攥紧了笔，指节发白。
　　窗外的风忽然停了，连粉笔灰都仿佛凝固在光柱中。

　　“以后闲暇之余，能想起来我这个老师……”她声音轻得像梦呓，嘴角却扬起一抹苦笑，“恨我也好，怨我也罢，只要你们过得好，我便不愧于我的初心了。”

　　几秒的沉默，像一场漫长的告别。

　　她终于直起身子，轻轻合上手中的卷子，像是合上了一本写满遗憾与期盼的日记。

　　“马上就下课了，我也不耽误你们的时间了，希望同学们记住今天这顿教训，更进一步了，剩下时间把上节课讲的公式看一下。”
　　说完便拉过椅子坐下，又拿起了那叠卷子，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刺耳，像秋叶在风中干枯地翻卷。
　　阳光从窗外斜斜地切进来，落在她灰白相间的发丝上，泛出冷淡的银光，仿佛连光都对她多了几分敬畏。
　　她坐在讲台旁，身影被拉得细长，投在斑驳的水泥地上，像一道无法逾越的界限。“数学课代表过来一下。”

　　两个课代表从教室的东西两角站起来，动作迟缓，仿佛被无形的绳索牵制。

　　他们揉着红肿的手心，掌心泛着不自然的猩红，指尖微微发颤。

　　阳光恰好照在那片红痕上，竟透出微微的血色光泽，像是被灼伤的花瓣。

　　两人对视一眼，眸中闪过一丝压抑的愤懑与疲惫，却又迅速掩去，像夜风掠过湖面，涟漪转瞬即逝。

　　他们不紧不慢地走上讲台，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可每一步都像踩在众人紧绷的神经上。

　　“数学课代表要负起责任，带动大家一起学习，虽然我们文科数学高考相对简单一点，但是数学依然是你与他人拉开差距的主要学科……”她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像冬日里缓缓压境的云层。

　　我坐在第一排，能清晰地看见她镜片后那双锐利的眼睛，像两把冷刃，扫过每个人的面容。

　　她说的话一字一句砸在空气里，可我心中却不起一丝波澜，只觉得那声音像远处教学楼传来的钟声，空洞、重复、遥远。

　　话音落下，铃声恰在此时响起，清脆而悠长，像一声叹息，又像一声启程的号角。

　　晨辉的光从她肩头滑落，她的背影在光影中渐渐模糊，却依旧挺直，像一株在寒风中不肯低头的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