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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再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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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铃声响后,班里依旧鸦雀无声,仿佛被一层无形的沉闷薄膜笼罩着,连窗外斜照进来的阳光都凝滞在课桌上,染黄了摊开的练习册边角。
班主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嗒、嗒”声像倒计时的钟摆,终于在她身影掠过后的那一瞬,彻底断裂。
等她的背影消失在后门拐角,教室瞬间如被点燃的引线,轰然炸开。
原因无他,只听得骂声一片,低低的、压抑的,却又带着燎原之势。
有人狠狠将笔摔在桌上,有人咬牙切齿地咒骂,更多人只是闷头喘气,手心高高肿起,泛着刺目的猩红,像被烙铁烫过一般。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握着那被打得红肿的手心,掌纹被血色撑得模糊,指尖微微颤抖。
脸上的神色一眼即明——是委屈,是愤怒,是隐忍到极致的痛楚,在这黄昏将尽的教室里,无声地燃烧。
我感受着被手心的疼痛折磨得坐立难安,那火辣辣的灼烧感仿佛有细小的火苗在皮肤下窜动,一跳一跳地啃噬神经。
额角沁出细汗,指尖发麻,只想冲出去用冷水狠狠冲刷这难耐的煎熬。
正欲起身,忽然,一缕清甜的香气悄然袭来,像是初夏清晨沾着露水的栀子,又似风过时飘来的淡淡茉莉。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几片冰凉贴已轻轻塞进我掌心。
那凉意如清泉漫过焦土,瞬间渗透进每一寸发烫的肌肤,缓解了那几乎令人窒息的疼。
我猛地抬头,正对上她的眼睛——她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旁,侧影被斜阳勾勒出一道柔和的金边。
她的眼睛真得很好看,像浸在春水里的黑曜石,含笑又似多情,眼尾微微上挑,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与倔强。
夕阳的光落在她睫毛上,镀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随着她轻轻眨眼,如蝶翼般颤动,洒下细碎的阴影。
良久,她睫毛轻轻扇动,像拂过心湖的一缕风,收回视线时,唇角微扬。
她直起身子,发丝随动作轻扬,那缕栀子香再次飘来,缠绕在空气里。
她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这黄昏的静:“你拿着吧,可以缓解一下。”语罢,她转身走回座位,裙角轻摆,像一片掠过心间的云。
教室依旧喧闹,可那一刻,我掌心的凉意,眼底的光影,耳畔那句轻语,却像被按下了慢放键,定格在了这个余晖未散、痛楚未消的傍晚。
而她留下的,不只是几片冰凉贴,还有那双眼里藏不住的关切,如暗夜中悄然亮”起的星,悄然照进我未曾设防的心底。
我冲她笑了笑并道谢,她看着我,眼尾微微弯起,像春日初融的溪水,不张扬却温柔得恰到好处,也绽开了笑颜。
那笑容仿佛一缕微光,轻轻拨开了我心头沉沉的阴霾。我将冰凉的冰袋贴贴在手心,寒意顺着掌心渗入血脉,疼痛是缓解了些许,但指节仍僵硬如铁,还是无法写字。
眼泪不禁要流下来,我用力地闭了闭眼睛,睫毛在眼睑投下细碎的阴影,像蝶翼般颤动,以此来减少眼中的酸涩之感,并以“眼睛太累”为由,悄悄掩盖自己几乎溃堤的情绪。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发现的——是察觉到我握笔时微微发抖的手?还是看见我强撑笑意下那一抹藏不住的疲惫?可我并没有去寻找答案,只是在下节自习课上课之前,忽然感觉背后轻轻一动,几颗包裹在亮色糖纸里的糖果悄然滚落进我的课桌缝隙,压着一张折成小方块的纸条。
我展开它,上面写着:“别难过,吃点糖,心情会好一些。”字迹跃入眼帘的瞬间,我竟怔住了——那字体不像其他女孩那般轻灵巧致、娟秀如绣,而是笔锋舒展,撇捺间带着一种潇洒大气的美感,像秋风掠过林梢,不拘小节却自有风骨,竟让我莫名想起某个总在走廊尽头独自看书的背影。
这节课并没有老师过来,班主任临时去外地参加教学研讨,只留下一句“好好自习”便消失在晨雾中。
教室顿时成了无拘无束的天地,阳光斜斜地穿过玻璃窗,在课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碎金铺就的小径。可这本该宁静的上午,却被喧嚣一点点吞噬。
班里很快充斥着各种零食的味道——薯片的咸香、果冻的甜腻、还有不知谁打开的泡椒凤爪,辛辣的气息在空气中横冲直撞。
各种嘈杂的喧嚣此起彼伏,有人嬉笑打闹,有人用手机外放短视频,笑声、音乐声、笔袋摔落的脆响交织在一起,仿佛置身于早晨挤不进的菜市场,喧闹得令人窒息。
本来因为洪秀梅那句刺耳的“你不是一向很厉害吗?怎么连字都写不了了?”而烦躁的心情变得更加不好,像被揉皱的纸团,越压越沉。
于是我便趴在冰凉的桌上,额头贴着微凉的木质桌面,试图平缓自己恼火的心情。
校服袖口蹭过脸颊,布料粗糙的触感让我稍稍清醒。
窗外的梧桐树影在课桌上轻轻摇曳,阳光被叶片割碎,洒下斑驳跳动的光点,像无数细小的金色鱼儿在游动。
可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甜腻腻的气味,浓稠得几乎凝滞在空气里——是黑巧克力,那种可可含量极高的苦甜混合体,却被人加了过量的焦糖,味道霸道地弥漫开来。
似乎是谁吃了味道非常大的巧克力,使得本来封闭而稀薄的空气更加惹人烦闷,像一层黏腻的膜裹住了呼吸。
我皱了皱眉,鼻腔发酸,那股气味一直充斥在鼻间,挥之不去,像某种执拗的提醒,使我难以呼吸,头也愈发沉重起来,仿佛被塞进了一团湿热的棉絮,闷得发胀,连心跳都变得滞涩。
可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混沌中,那颗裹着透明糖纸的糖果,静静躺在我的掌心,微微折射出窗外的光,像一颗被遗忘的星子,悄然亮着。
我眼前的光忽明忽暗,耳边同学们的讨论声、粉笔划过黑板的吱呀声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模糊又遥远。
胸口像是压着块浸满冰水的棉絮,每一次呼吸都要耗费全身力气。我踉跄着向班长请假,走廊的窗缝里钻进一丝初春微凉的风,带着操场青草刚冒头的清新气息,可这缕风并没能吹散我脑袋里的混沌,反而让眼前的教学楼白墙在日光下显得愈发刺眼。
几息之间,身子便软得像泡发的纸人,靠在墙边时,冰凉的触感顺着后背蔓延,灵魂仿佛真的一点点从躯壳里抽离,只剩下一具歪斜的躯壳在墙角强撑。
或许是上天不忍心收走我这个“祸害”,又或许是命运的红线提前牵动——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风风火火。我被人抱起来带向医务室,意识朦胧间,听见那人压低声音唤来校医,语气里满是焦灼。
那一路,我晕晕乎乎地贴着对方温热的胳膊,鼻尖萦绕着少年校服上阳光晒过的干净味道,混着一点点运动后微咸的汗味,竟奇异地让我翻江倒海的胃舒服了些。
医务室的门被推开时,风铃发出一串清脆的碰撞声。
校医正低头整理药箱,闻声回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扫过我苍白的脸,又落在我和那送我来的少年之间,眉头皱得能夹死只苍蝇:“你这孩子,不能因为学习就不顾自己的身体啊!”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责备,像根细针,扎得我心虚地垂下眼。
我冲她挤出一个抱歉的笑,声音细若游丝地道了谢。校医摆摆手,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谢我这老头子做什么?要谢就谢门外那小伙子。”她顿了顿,突然压低声音,带着几分过来人的促狭,“话说,你们是情侣吧?”
我像是被呛了口水,猛地抬起头,连连摆手,耳尖霎时烧得滚烫:“不…不是,我们不是情侣。”校医却露出一副“我见多了”的了然神情,捏着棉签的手在空中点了点,像是戳破了少年人藏在心尖尖上的秘密。
她转身去拿血糖仪,金属器械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校医让我伸出手,她手指干燥而温暖,捏着我的指尖时,像在捏一片薄脆的饼干。
消毒酒精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带着刺鼻的凉意。她动作利落地采了一滴血,血珠在血糖仪的试纸上晕开,变成鲜艳的红色。她低头看着数值,又探了探我的额头,叹了口气:“低血糖罢了,吓唬谁呢。”
她拔下针头,用棉签按住我的指尖,那棉花软软的,带着药味的凉。“已经可以了,回去吧。记得要好好吃饭,保持健康。
”我如蒙大赦,连声道谢,起身时脚步还有些虚浮。医务室的门再次被推开,春日的光像碎金般泼进来,我眯了眯眼,几乎是逃也似的走了出去。
离开的脚步比来时快了许多,鞋跟敲在水磨石地砖上,发出哒哒的轻响。
也许是想见一见那个做了好事就害羞躲开的“小伙子”,也许只是想逃离方才那场尴尬又微妙的“审问”。
我径直朝医务室的后门走去,那里通向栽满香樟树的小径,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为少年人的心事做着背景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