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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风起青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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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兴国八年,十月末。
汴京的深秋,已是一副萧瑟模样。金明池里,夏日接天映日的碧荷,如今只剩几茎枯梗,在愈发凛冽的北风中无力地摇曳,发出“咔嚓”的细微脆响。御街两旁,高大的槐树早已落尽了最后一片黄叶,光秃秃的枝桠如同铁画,直指灰蒙蒙的天空。风从北地长驱直入,卷起阵阵尘沙,打在行人匆忙的脸上,带着一股子干冷的疼。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万物收敛、严冬将至的肃杀,连往日最喧嚣的街市,似乎也在这日渐寒冷的天气里沉寂了几分。
就在这样一个时节,那扇沉重的、隔绝了内外世界的门,终于为林静打开了。
她一步一步地走出来,身形比进去时清瘦了许多,原本合身的衣裙此刻显得有些空荡。连日的忧惧、有限的饮食,在她脸上留下了显而易见的苍白,但那双眼睛——那双曾经冷静审视过化学试剂、辨别过药材真伪、也曾在破庙中因同伴消失而惊惶的眼睛——此刻却像是被这牢狱之灾重新淬炼过。惊惶与脆弱被压在眼底最深处,浮上来的是异乎寻常的沉静,以及在这沉静之下,仿佛永不熄灭的、冰冷的火焰。那是一种被磨砺过的坚韧,一种看清了某些残酷规则后的清醒与决绝。
陈启明就等在门外,牵着一匹马,沉默地看着她。他快步上前,将一件早已备好的厚实棉披风为她仔细系上,动作略显笨拙,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句低沉的:“出来了。”
林静点了点头,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微微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带着深秋的凉意,夹杂着汴京城特有的、混合了尘土、炊烟与隐约炭火的气息,并不算多么清新,却是自由的。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火焰似乎更亮了些。
“里面的‘规矩’,”她轻声说,声音因久未多言而略带沙哑,“比外面更寒人心。”
陈启明心中一紧,想问问她究竟经历了什么,却又怕触及她不愿回想的细节,只沉默地点点头,接过缰绳:“我们先回去。”
兄妹二人并肩走在回返寓所的路上,一时都无话。脱困的庆幸是真实的,但这份庆幸之上,却笼罩着一层更浓重的、对前路未卜的忧惧。这汴京城,他们费尽心力才勉强立足,转眼间却又险些被彻底倾覆。权力的游戏如此残酷,他们这两个意外坠入此间的棋子,下一步又会被摆向何方?
行至州桥附近,一阵不同于往常的喧哗议论声钻入耳中,打断了他们的沉思。几个看似南来北往的行商,正围着一个冒着滚滚白气的热汤摊子,声音不高不低地谈论着,神情间带着市井小民议论朝堂秘闻时特有的、混合着兴奋与谨慎的神秘感。
“奇了!听闻政事堂昨日吵翻了天!”一个裹着厚棉袍的商人啜了一口热汤,压低声音道。
“可是为赵相公出镇邓州之事?”他的同伴立刻接话,显然对此事也有所耳闻。
“正是!原定行程就在这几日,行李车马都备好了,可今日却毫无动静!我有门路的朋友从枢密院那边听来消息,说官家似乎……临到关头改了主意!”先前那人说着,还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
“噤声!此等大事也敢妄议……”旁边一位年长些的连忙劝阻,自己却忍不住往前凑了凑。
“怕什么,汴京都传遍了!”那商人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声音反而略微提高,“说是官家觉得朝中离不开赵相公这等老成谋国之臣,要留他下来,整顿……整顿某些不成体统、蠹蚀国本的事!”他刻意在“不成体统”和“蠹蚀国本”上加重了语气,引得周围几人纷纷倒吸凉气,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陈启明的脚步猛地一滞,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他倏地转头,与同样面露惊疑的林静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震动。
赵普未曾离京?!
这与他脑海中那份来自未来的“剧本”——《大宋启明计划》手稿上的白纸黑字——截然不同!历史在这里,硬生生地拐了一个弯!
心中的惊涛骇浪尚未平复,他将林静送回略显冷清的寓所,嘱咐她好生歇息,自己则强作镇定,依前往度支司点卯。然而,一踏入那熟悉又陌生的衙署门槛,一股不同于往日的、混合着紧张、兴奋与某种窥探欲的诡异气氛便扑面而来。往日里各自忙碌、或至少表面上循规蹈矩的书吏们,此刻三三两两地聚在廊下、墙角,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蚊蚋,但那闪烁的眼神、眉飞色舞的表情,却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活跃。
“……看来留任是真的了,并非空穴来风。”
“何止是留任!听闻权柄更重了,专司北面边事与……钱谷审计……”
“李相那边的人,今日脸色可都不太好看,尤其是孙侍郎那边,听说一早上都阴着脸……”
“往后啊,这度支、盐铁的钱粮流向,怕是要多一双,不,是多好几双眼睛死死盯着了……”
“嘘……慎言,慎言……”
看见陈启明进来,那些窃窃私语像是被刀切般骤然停止。几个同僚迅速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混杂着探究、忌惮乃至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嫉妒的眼神,有人挤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远远地拱手:
“哎哟,程司吏来了,恭喜恭喜啊,令妹总算沉冤得雪,安然归来。”
“正是正是,程司吏吉人天相。哦,对了,前次您递上去的那份《粮储刍议》,下官拜读了,真是字字珠玑,精妙绝伦啊!”
“……”
这些空洞的恭维,此刻听在耳中,只让人觉得格外刺耳。陈启明面无表情,只朝着声音来处略拱了拱手,算是回应,便径直回到自己那方书案前,拂衣坐下。那几个凑在一起的同僚见状,也觉无趣,悻悻然地散开,各归各位,但空气中那股暗流涌动的氛围,却丝毫未减。
每一句零碎的交谈,每一个微妙的眼神,此刻都像一块块散落的拼图,与市井传闻相互验证,在他脑海中迅速拼凑出一幅与“历史记载”完全不同的朝堂格局。赵普留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朝中主张整顿吏治、对北伐持更积极态度的力量得到了巩固;意味着他们之前无意中捅开的炭场案,以及那份《官物采买稽核管见》,确实戳中了某些要害,甚至可能成为了官家用来平衡朝局、推行意图的借口或工具。陈启明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砚台,那冰冷的触感仿佛顺着指尖一直蔓延到心里,但他胸腔之内,却已掀起了狂风巨浪。
当夜,寓所书房。
一小盆炭火在屋角燃着,驱散着深秋夜寒,却似乎驱不散两人心头的震动与寒意。灯火如豆,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摇曳不定。
陈启明郑重地取出那本以性命守护、几乎与他们命运息息相关的《大宋启明计划》手稿,小心翼翼地翻到关于赵普的记载那一页。他的指尖有些发颤,点在那行清晰无误的墨迹上,逐字念出:
“‘太平兴国八年十月,普罢相,授武胜军节度使,出镇邓州’。”
他抬起头,与林静的目光相遇,两人眼中都是同样的错愕与难以置信,以至于一时之间,竟相顾无言。
“现在,已是十月末。”陈启明的声音带着一丝因过度震惊而产生的沙哑,他重复着这个铁一般的事实,“他不仅没走,反而……权柄更固!”
林静没有立刻回应,她移开目光,凝视着跳动的炭火火苗,逻辑清晰地开始分析,仿佛要通过这种理性的梳理,来确认眼前这非理性的现实:“我们介入的第一个案子,炭场案。虽然只揪出了几个小角色,但你随后递交的那份《官物采买稽核管见》……它触及的,或许正是官家心中所忧,所想要整顿的积弊。”她抬起头,目光灼灼,看向陈启明,也像是看向冥冥中那只无形的手,“留下赵普,或许就是为了让他来主持这等‘整顿’?我们的行动,像一颗无意中投入水潭的石子,已经……让历史的河流,偏离了它原有的河道。”
陈启明深吸了一口带着炭火气的微暖空气,一股冰凉的战栗感再次无可抑制地掠过他的脊背。但这一次,紧随其后的,不再仅仅是恐惧和茫然,而是一种冲破宿命般的、巨大的豁然与……力量!
“是我们……”他缓缓地、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吐出这三个字,仿佛每个字都有千钧之重。“我们不再是历史的囚徒,只能被动地阅读、恐惧那已知的结局。我们……我们就是‘变量’本身!”
这个认知,如同在无尽黑暗的隧道中跋涉已久,骤然劈开的一道强烈闪电,瞬间照亮了前路,虽然前路依然迷雾重重,但至少证明了路是可以被改变的!这光芒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责任与……一种在心底悄然滋生的野心。
“既然历史因我们而变,”陈启明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之前因冤狱和朝局打压而产生的迷茫与侥幸心理,在此刻被一扫而空,“那么,我们就必须让这改变,朝向对我们有利,也对这片我们生存其上的土地有利的方向!”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吱呀”一声推开窗户。深秋夜晚的寒风瞬间涌入,吹得书页哗哗作响,案头灯苗剧烈摇晃,几乎熄灭。但这股寒意却让他精神为之一振,头脑愈发清醒。
“粮食!”他望着窗外汴京沉沉的夜空,语气斩钉截铁,“粮食是根基,是筹码,也是未来撬动更大局面的最强杠杆!我们的增产计划,必须立刻启动,全力以赴!不能再有任何犹豫和耽搁!”
林静走到他身旁,与他并肩而立,同样望着窗外。远处,汴京城的点点灯火在夜色中明灭,如同星辰撒落人间。她的声音平静,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冬天就要来了。这正是积蓄力量,等待破土的最好时机。”
夜色愈发深沉,寒意侵肌蚀骨。但在这间小小的、简陋的书房里,两颗来自遥远未来、本该无所依凭的心,却因确认了自身所能带来的“改变”,而前所未有地紧密联系在一起,并为之燃起了熊熊的、足以驱散寒夜的火焰。
历史的篇章,在他们尚不完全自知的情况下,已然被轻轻撬动,翻向了充满未知、挑战与可能性的全新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