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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冬藏与春生 ...

  •   决心既下,便如离弦之箭,再无回头之理。陈启明与林静深知,时不我待。汴京的寒冬转瞬即至,土地一旦封冻,万物蛰伏,他们的“粮食增产计划”便只能搁置到来年春暖花开。届时,不仅会白白浪费数月光阴,更可能错失因赵普留任而带来的、微妙难言的政治窗口期。
      数日后,两人便冒着已然凛冽的寒风,再次策马来到汴京西郊。此番心境与以往探听消息时截然不同,少了几分试探与谨慎,多了几分审慎的决绝。他们的目标明确——白杨村,以及那位曾被称赞为“地里活计门儿清”的老庄稼把式,周老丈--周成的叔父。而这周成,原先是林静在济众堂的帮手,算得上是半个徒弟,后来她去了太医局,“玉容皂”的制作便落到“徒弟”身上。前阵子林静蒙冤,周成也是跟着担心,只恨自己不能出力,如今听说林静兄妹在寻找田地,第一时间就引他们来白杨村。
      白杨村距汴京城区不过十余里,位置极佳。它偎依在汴河一条名为“金水”的支流旁,恰好处在官道辐射的范围内,既得了交通往来的便利,又因并非紧邻要冲而保有乡野的宁静。村名源于村口那几株需合抱的百年白杨,此刻虽已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银灰色枝桠如铁画般直指苍穹,依旧昭示着村庄的久远历史。得益于金水河的滋养,这一带的田地多为上好的水浇地,沟渠纵横,即便在枯水期,汲水灌溉也远比他处容易。
      时值冬闲,村里却并非全然寂静。偶有鸡鸣犬吠传来,几缕稀薄的炊烟在寒风中歪歪扭扭地升起,很快便被吹散。土坯茅草的房子低矮而紧凑,墙根下蹲着几个穿着臃肿破旧棉袄的老汉,袖着手,眯着眼打量着这两个明显不属于此地的陌生人,目光浑浊而警惕。
      他们很容易便找到了周老丈的家——村东头最整洁的一处院落,虽也是土墙茅顶,但篱笆扎得齐整,院内柴火堆得井然有序。老人正在院中,就着天光,慢条斯理地用稻草编织着草帘,手指粗糙如老树根,动作却稳当而精准。听闻脚步声,他抬起头,看清是陈启明和林静,尤其是目光在林静脸上停顿一瞬后(他显然已从周成处得知了林静近月的遭遇),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并无太多意外。
      “程官人,程小娘子,”周老丈放下手中的活计,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语气平和,带着庄稼人特有的、不卑不亢的沉稳,“外面风硬,屋里说话吧。”
      屋内陈设简陋,却打扫得干干净净。一个泥土垒就的灶塘里燃着小小的柴火,驱散着寒意,也映得周老丈布满沟壑的脸庞明暗不定。一番简单的寒暄后,陈启明直接道明了来意——他们想在左近购置一块上好的水浇地,不用多,十亩足矣,并恳请周老丈出面主持,雇佣可靠人手,按照他们提供的“新法”进行耕种。
      “新法?”周老丈浑浊的眼睛里透出审视的光,“二位官人、娘子,不是老汉多嘴,这地里的活计,千百年来都是这么过来的。春种秋收,看天吃饭,能有什么新法?”
      林静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却坚定:“老丈,并非什么翻天覆地的法子。只是想在一些细节上做些尝试。比如,选什么样的种子更耐寒抗病?如何堆肥才能让地方更足?深耕细作到什么程度,庄稼的根才能扎得更稳?”
      她的话语朴实,却句句点在关键处。周老丈的神色稍稍松动,但依旧谨慎:“法子听着是好的,可这……能成吗?若是糟蹋了田地,误了一季收成,可是要饿肚子的。”
      陈启明接过话头,语气诚恳:“老丈,正因如此,我们才需倚重于您。您是老把式,地里的事您最清楚。我们提供的,只是一些可能有效的‘辅助’,成败关键,还在您的把握。至于收成,”他顿了顿,给出了一个让周老丈无法拒绝的条件,“无论丰歉,我们保证,所有参与雇工的乡亲,除了足额工钱,每日两餐管饱,若最终亩产超过往年三成,另有厚赏。若是……若是因我们之法导致减产,损失由我们一力承担,照市价赔偿。”
      这条件,几乎是免除了所有风险,只留下收益的可能。周老丈沉默了片刻,灶塘里的柴火噼啪作响。他终于缓缓点头:“官人既如此说,老汉再推辞,便是不识抬举了。只是这田地……”
      接下来的几天,在周老丈的引领下,陈启明和林静几乎踏遍了白杨村周边所有待售或可租赁的田地。他们依循着“近水、向阳、土厚”的原则,仔细察看土质,分辨是肥腴的淤泥土还是贫瘠的沙壤;探查水源,确认引灌金水河的便利程度;观察地势,避免低洼易涝或高岗干旱之处。最终,他们相中了村南一片约十二亩的水浇地,土地平整,距离金水河渠仅一箭之地,引水极为方便,只是地方因连年耕种显得有些疲乏。原主家道中落,急于出手,价格也还算公道。
      购买田产的过程,让陈启明和林静真切体会到了宋代田宅交易的繁琐。凭着他那“度支司吏”的身份,以及冯四这个地头蛇牙人的暗中打点,流程已算顺畅。但立契、验核、投印、过割,每一步都需与里正、户曹书吏打交道,银钱和人情一样不能少。当那张盖着开封府红印的“赤契”终于拿到手中,看着上面“程启明”三个字与那十二亩田地的四至界限,陈启明居然有点恍惚,他们在这片千年之前的土地上,真正拥有了第一份坚实的产业。
      地契到手,只是第一步。真正的挑战,在于如何让这片土地在来年焕发新生。
      此时已是初冬,万物凋零。却这正是“藏蓄地力”的关键时期。第一项举措,便是“冬耕深翻,冻垡晒田”。周老丈起初对在寒冬腊月动用宝贵的人力畜力去翻耕土地十分不解,认为这是“瞎折腾”。陈启明便耐心解释:“老丈,深耕可将表土下的虫卵、草根翻至表面,经寒风冰冻、日光曝晒,便可灭杀大半,来年病虫害自然减少。且土壤经冻融,结构变得疏松,更利于根系下扎,保墒透气。”
      道理浅显,却从未有人如此系统地在冬日执行。周老丈将信将疑,但看在足额工钱和管饭的份上,还是召集了村里几个日子紧巴却肯出力的汉子,套上租来的耕牛,开始了白杨村前所未有的“冬耕”。
      寒冷的田野里,呵气成霜。铁犁划开沉睡的土地,翻起带着冰碴的、深褐色的泥块,散发出原始而腥甜的气息。男人们吆喝着牲口,沉重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在空旷的田野间回荡。林静也没闲着,她带着村里几个手脚利落的妇人,沿着田埂地头、沟渠岸边,收集枯枝落叶、杂草败根,又挨家挨户收取灶灰、禽畜粪便,开始堆制“暖粪”——这是她根据现代堆肥原理,结合宋代“粪丹法”改良的,强调分层堆积、泥封发酵,以期在来年春天得到肥效更高、更安全的有机肥。
      陈启明则将目光投向了农具。现有的直辕犁笨重,回转不便,效率低下。他凭着记忆,与村里的老木匠和铁匠反复琢磨,画出了简易的“曲辕犁”示意图,重点改进了犁辕的弯曲度与犁评、犁建,使得犁架更小、更轻,便于调头和深浅控制。又设计了用于碎土保墒的“耱”(一种用藤条或树枝编成的无齿耙),以及更适合中耕除草的“耧锄”。这些改进看似微小,却凝聚着后世农耕智慧的结晶。
      雪花,终于在一个静谧的午后,悄然飘落。
      起初是细碎的雪沫,渐渐地,变成了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不过半个时辰,田野、屋舍、树木便披上了一层匀净的银装。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雪花落下的簌簌声。
      陈启明和林静站在租住小院的屋檐下,望着眼前一片苍茫。翻耕过的土地被白雪覆盖,如同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被。那些新制的农具,也静静靠在墙边,木辕铁刃上落满了雪。
      “瑞雪兆丰年。”陈启明轻声道,口中呼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寒冷的空气里。
      林静伸出手,接住几片冰凉的雪花,看着它们在掌心融化成细小的水珠。“雪能保温,也能冻死害虫。我们的第一步,算是走对了。”
      村子里,早早完成了冬耕的农户们,也难得地享受着一份闲适。炊烟在雪幕中显得愈发温暖,偶尔传来孩童嬉闹的笑声。周老丈蹲在自家热炕上,咂摸着嘴里的烟袋锅,对老伴嘀咕:“程家这兄妹……行事是古怪了些,但这工钱给得爽利,饭食也实在。若他们那法子真能成……”他眯着眼,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眼中已少了几分疑虑,多了几分隐约的期待。
      大雪覆盖之下,是悄然积蓄的力量,是静待破土而出的希望。陈启明和林静知道,这个冬天,他们将异常忙碌。筛选、处理从空间中小心翼翼取出的少量良种,完善堆肥技术,培训雇工,规划来年的种植方案……每一项都需倾注心血。
      但望着这漫天飞雪,他们的心中却一片火热。宏大的目标,已悄然扎根于这汴京西郊、金水河畔的十二亩白雪之下,与这片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们,产生了最直接、最朴素的联系。
      冬藏,是为了更好的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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