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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师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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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勿喜在她怀里发出闷闷的声音:“她是确云人,这种事对她来说实在是算不上什么。我比她小六岁,又早早来到中原……她说的没错,只是我的想法变了……从那时候起,我就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要离开她,一辈子不相见。”
“可是……”小渝慢慢松开了抱住她的手,想了半天为姐姐开脱的话,但最终也没有说出来。
“我要等映真啊,所以我还在那个屋子里住着,但是除非她跟我说话,我不会主动找她。她说我对卢阳太残忍,是啊,我把对她的气都撒在他身上,怕他大喊大叫惹来旁人,早早地点了他的哑穴,那一阵子他流了多少眼泪……他没日没夜地哭,我心底的恨才稍稍平复。”
恨映真不回来,恨姐姐不理解,恨帆对她做的那件事……小渝全明白。
帆的眼泪她见过,那样多的泪水流过坚毅英俊的脸,巨大的反差的确能让人在震惊之余生出一些更不该有的念头。
“他的眼泪流干了,我才想起来师父的愿望。”
“我就是缺一个试验品,欢喜之血我早就取好了,大体的思路也差不多,我就开始拿他试药。那一年我的恩师魇岳祖师刚刚去世,留下很多东西给我。我不再看诊,专心在屋子里研究欢喜天。整整六十天,我没有踏出过家门一步。”
背后忽然传来一些动静,小渝和勿喜回头看去,原来是童仆们在摆饭。因为下雨,快到正午了天光也不亮,看见摆好的餐食,小渝的肚子不争气地发出了勿喜都能听见的声响。
一位面容白净的小徒弟走上前来:“这位公子的药还在熬制,二位姑娘若是不嫌弃,就在这里用个便饭吧,餐食简淡,还请二位海涵。”
小渝有些乞求地看向勿喜。
勿喜不接她的眼神,淡淡地说了句“多谢”。
粗茶淡饭,吃来却别有一番滋味。老大夫的牙口不太好了,一顿饭只是专心地吃。主人不说话,谁也不开口。沉默的一顿饭吃完了,老大夫把刚才勿喜给的金元宝端端正正地放在了桌子中间。
“人没有医好,不收诊金,这是老朽的规矩。”
勿喜定定地看着那锭金,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自从知道勿喜的财力以后,小渝也变得大方起来:“我们也用了您的药,还占了您的床,付钱是应该的。”
“几钱草药而已,不值什么,这钱你们拿回去,人没了,日子还是要过的。”
老大夫的声音沙哑中透着稳重,小渝心底流过一阵暖流,正想再说些什么,刚才去熬药的小徒弟端着冒热气的药碗急急忙忙又小心翼翼地穿过天井走过来:“姑娘,你要的药好了,快快救人吧!”
小渝这才想起来饭桌上还少了这么一号人,顿时心里过意不去,赶忙站起身去接药:“小兄弟,真是对不住,我们在这吃饭,叫你忙活半天。你快来吃饭吧。”
药真是烫手,小渝吹了好久,才用勺子小心地喂下第一口。
勿喜站在一旁,脸上阴晴不定。
一碗汤药慢慢地喂下去,帆脸上的青紫竟肉眼可见地消退。浅浅的浮肿也在很短的时间里缓解了,呼吸心跳都变得平稳。
小渝放下碗,快乐起来。
“这……师父,这……”站在一旁围观的徒弟们纷纷发出吃惊的声音,一名弟子甚至急不可待地上手号脉。
勿喜伸手,轻轻地推开了那个人。
“他的脉象你不要看,和你学的不同。好好跟着你师父,就行了。”
帆在众人注视下悠悠醒转。虽然还不清楚状况,但是他本能地坐起身,扶着前额努力恢复神智。
老大夫终于走了过来。
“这、这……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啊?”沙哑的声音中满是难以置信。
勿喜没有看他,反常地揉了一把帆的脑袋:“这下人医好了,我的钱你也该收了吧。”
满屋子的沉默在嘀嗒的雨声中更加寂静。帆睁开眼睛,手脚并用地离开床,动作流利得简直就像一个正常人。他对于这张床竟然没有半分留恋,小渝很是惊讶,这个人也许在记忆里就没有睡过一张像样的床。
沉默中,那个尝试号脉的弟子说话了:“我听说,褐门有一位鸮母,活了八百岁,药理通天,能起死回生,长生不老,您……您莫非就是……”声音中藏不住的激动。
勿喜没有否认。
这位弟子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勿喜面前:“弟子常冠志愿拜鸮母为师,求鸮母指点一二!”
他的眼中满是热切,那份渴望简直要溢出双目流淌下来。
勿喜看了他一眼,轻轻一笑。
“我不收男弟子。”
“弟子愿——”
勿喜打断他:“你有追求,有悟性,但是做学问最忌三心二意。我刚才说了,跟着你师父好好学,总有一天,你会成为褐门有名的大夫。”
常冠志眼中的希望破灭,但仍是跪在地上痴痴地不肯起来。
“听鸮母的话。”
勿喜随口丢下这句轻飘飘的话,转身悠然离开了。
小渝赶紧朝众人作了个揖,拉上帆快步跟上勿喜的步伐。
仿佛偷了什么东西似的逃出这间朴素的药馆,小渝冲出门外正准备钻上车,一出门就看见勿喜站在马儿边上,沉默地淋着雨。
“怎么了,姐姐?”
听见小渝的问,勿喜略一转头,清冷的声音在雨中仍清晰可闻:“买把伞,陪我去一个地方。”
一路上没有人说话,只有雨打在新买的油纸伞上的脆响。
小渝打着伞,小心地遮好勿喜,帆淋着雨,牵着马车,就这样沉默着走在青石板路的尽头。药馆偏僻,不远处就是郊外。一大片农田在夏季的雨里绿油油地腾起细雾,深深呼吸,似乎还能闻到麦子的香味。
土路不平整,有积水,也湿滑,小渝走得很小心,勿喜却像感知不到,目光空洞地往前走着。
她不知道勿喜要去哪里,只知道这个她不坐马车要走着过去的地方一定非同小可。
一直走到勿喜的呼吸明显重了,一行人才在一处芳草掩映下的小小土丘前停住。
“吾师司马青之墓”——小小的石碑上刻着这几个大字,久经风雨剥蚀,鲜艳的红色已斑驳脱落,其余的信息皆为小字,镌刻于下方,雨雾朦胧,看不真切。
小渝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可是即便不去看她,小渝也明白此刻勿喜的沉默与压抑,将预示着一场怎样的爆发。
雨滴点点落入脚下丛生的杂草,又从叶片上滑落,沾湿了每个人的双脚。这份越来越重的湿意似乎是从地底下伸出的手,牢牢抓住他们,一步也不能离开。
勿喜出神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整个人一软,重重地跪坐在柔软的芳草地上。
小渝还没反应过来,身后突然也“扑通”一声,帆也跪下了。
绿草几乎盖过他们二人,整个天地间好像就剩下一个执着伞的张小渝。
于是她也赶紧跪下,和勿喜并排跪着。
那份湿意便从脚上爬到膝盖,再慢慢地向上,小渝觉得自己被一张绿色的大网捕捉住,又像深陷泥潭,无法脱身。
勿喜素白的双手撑住地面,长发散乱,呼吸沉重又艰难。
明明拿伞遮住了勿喜,雨滴还是从她秀气的鼻尖落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勿喜才艰难地从哽住的喉间挤出几个字,随即是抑制不住的嚎啕大哭。
“师父,徒儿错了……”
勿喜的哭声响彻整片田野。
那样悲伤,那样悔恨,那样情真意切,听得小渝也流下泪来。
小渝抱住勿喜,忽地一阵大风,手上没握住,伞被吹得好远。
雨无差别地落在万事万物上,小渝便努力抱紧勿喜,想要为她挡住所有的风雨。可是她一个人的庇佑终究有限,雨水还是打湿了她半边衣袖。
虽是夏季,打湿了的衣裳也依旧是寒意袭人。小渝感觉到她的呼吸急促而杂乱,没过一会儿,就咳嗽起来。
勿喜抬手捂住嘴。
捂住嘴的袖子渐渐被血色浸染,血丝沿着袖子上的水痕丝丝缕缕地延伸,最终混入一片湿意,变成微不可见的一片深色。
“姐姐……”
怕勿喜倒下,小渝更紧地抱住她,一边在她耳边碎碎念着,一边努力想扶正勿喜。
“莫要太过伤心,身体要紧,姐姐没有做错什么……”
她也在哭,她的呼吸和思绪也是乱的,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混乱持续了一刻钟左右,怀里的人逐渐变成了低低的啜泣。
“六年了,我从来没有来看过师父……我都在做什么……我为什么不来,为什么不来……师父一定很想念我了,师父……喜儿太任性了……”
六年……那么这个人是……雨水打在张小渝的脸上,她努力睁开迷蒙的双眼,牢牢地看着“司马青”这个名字。他是勿喜的第一任师父,人称魇岳祖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