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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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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的一个早晨,九洞山在下雨。
帆昨晚服下一剂药,早晨在马厩里昏迷不醒。不但昏迷,全身还呈现出青紫的中毒症状,小渝上前一摸,身体烫得吓人。
试药到今天,帆的身体出现过各种反应,再苦再难的日子都挺过来了,偏偏在这样一个和缓的过渡期突然毒发,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因为欢喜天的研制是在帆身上进行的,所以解药自然也要从他身上解。纵使小渝再心疼,也不得不接受,不得不配合。帆不断地尝试,小渝也记录下如勿喜当年一样的笔记,三个月过去了,她也对帆的身体了如指掌,也就是——对男人的身体了如指掌。
她检查完帆其他的生命体征,回头就向勿喜汇报。
也真是进步了,只听她的描述,勿喜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百密一疏,”勿喜匆匆收好针囊,“之前夜浮方的影响还没消散,这几天光顾着压制丽月草的毒性,把这事忘了。”
“那怎么办?”小渝隐隐有些着急。
勿喜没有看她:“你知道吗,有时候越难解的谜题,它的答案越简单。”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
“他体内几种顶级的药物在明争暗斗,化解的东西很简单,就是金银花。”
“金银花?”小渝瞪大了眼睛。
勿喜笑了:“我师父曾经说过金银花这样的功效,没有被世人注意到的另一种功效。从来没有人拿金银花去治什么疑难杂症,它太常见,所以人们看不见。”
小渝心下松了一口气,暗自揣摩勿喜话中的意思。
“只可惜,我这里什么药都有,就是没有这种普通的药。”勿喜叹了一口气。
“那怎么办?”
“怎么办?”勿喜重复了一遍她的傻问题,斜睨着她,“不管了,死了算了。”
“啊?”
勿喜没好气地笑:“怎么都这么久了,一碰到他的事情你还是慌神,脑子也不转了,能怎么办,下山呗!”
小渝哑然失笑,尴尬地挠了挠脸。
“那……那我下山,不对,我不会骑马……”九洞山虽然难走,小渝知道马认识路。
“我驾车带你下去,除了金银花,还需要别的药,我也要下山看看什么情况。他……算了,等会儿我跟你一起抬吧。”勿喜略皱一皱眉。
“我可以的,我力气很大的,”小渝连忙说,“你收拾东西,我去把他抬上车。”
勿喜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小渝在山上住了这四个月,做的活计比以往在家多多了。以前虽也是干农活,重担总落在爹肩上,弟弟也大了,可以帮忙了,她就只剩做饭浆洗这些女人的的活计。九洞山上的事情,不论是开垦种菜、洒扫喂马、上山采药,没一件轻松的事,更不用说喂养银谷那些珍禽猛兽,那是只有帆才能做的活。忙起来的时候,连劈柴都是小渝自己来。
也许确实是小渝的力气变大了,她觉得帆变轻了。
再次坐上钱锦良的马车后厢,还是一样的一坐一卧,只是躺着的男人换了一个。
雨珠颗颗落到木质的顶盖上,发出密集而沉闷的敲击声,回荡在小小的空间里。九洞山的生活似乎总能叫人有时间并未流逝的错觉,而当在回忆中找不到下一件事,猛然回头,才记起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自己。青山悠悠,绿水长流,恒久不变的自然总在不经意间提醒你已经走过了多远的路。
张小渝握紧帆的手。
雨天路滑,马儿不敢快跑,到山下时,已接近中午时分。
马车停在一间简陋的屋前,勿喜掀开车帘仔细探查了一番,凝神思考了一会儿,最终叹了口气:“把他抬下来吧,再请别的大夫看看。”
小渝有些紧张地看着勿喜,却没敢多说什么,赶忙和勿喜一起架着帆。她知道勿喜不愿意碰他,特意把帆的头侧过来靠在自己肩膀上。毛茸茸的头发随着移动的动作蹭着她的脖颈,很像是家里的小猫。
看诊的是一位须发全白的老人,看见帆,立刻吩咐童仆接过来安顿躺下。
搭上脉门,又眯起眼睛细细查看了许久,老大夫摸着雪白的胡子,似乎不敢看两位女子,垂着眼慢慢说道:“恕老朽直言,这位公子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
勿喜没有说话。
屋子里沉默了半晌,老大夫再度开口解释道:“他的外伤从没有包扎治疗过,虽然多数已经愈合,但还是能看出来有的伤口很深,危及性命……脉象紊乱,五脏六腑均已受损,最严重的是肝和肾,这位公子平日里可有失眠乏力的症状?怎么会拖到今日才来,太晚了……看他的体格,长期劳作,倒亏身体元气,不知是怎么熬到了今天……更不必说他身上中的毒,看似平缓,实则凶险无比,一旦毒发,顷刻之间便会要了他的性命……二位姑娘,节哀顺变,准备后事吧。”
老大夫从床边的椅子上起身,忽然被勿喜长长叹的一口气吓住,一手撑住扶手,瞪着浑浊的眼睛看着勿喜。
“我还以为你能给我点别的启发,说了半天,都是些废话。”
勿喜径直走到看诊的桌前坐下,提笔写下一张药方,抬手叫了个小徒弟:“你,去后厨把这个药熬出来给我,只加三碗水,快去!”
小徒弟被勿喜的话慑住,紧张地看着举着药方的勿喜,又看了看撑着手站着的老师父,举着两只空手,一时不知该不该接过这个任务。
“你刚才没听见吗?他要死了,还不快去!”
这道命令一下,小徒弟忙不迭地接过药方,低头看了看,露出了十分不解的神情。
“直接去抓药,”勿喜似乎真的生气了,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金,“诊金在此,人也跑不了,再晚,他死了你担待得起吗?”
老大夫终于也点点头,挥挥手,那人才终于行动了起来。
也许是天气不好,今天没有人来找老大夫,整个屋子安安静静的。
勿喜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展开排针,扎向了帆身上的几处大穴。随着施针的动作,帆微微皱眉,发出了一些含混不清的闷哼。
天井下着雨,不甚明亮的天光很有礼貌地只站在门口,照着帆的一方额角。
药香袅袅传来,混杂着雨滴的湿意,一缕一缕,慢慢缠绕住每个人。
谁也没有说话。
老大夫看完勿喜的手法,思索了一阵子,摇了摇头,回到他常坐着的地方。一个童仆帮着他算账,看着算盘的眼睛时不时瞟一下放在桌角的金元宝。
小渝看着帆,想起刚才老大夫说的那些话,心里酸涩不已。
“他叫卢阳。”
一片雨声中,勿喜的声音似乎被洗刷得清澈。
小渝一惊,下意识地看向勿喜。勿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小渝赶紧顺着她看向帆的目光也注视起了那一张并不平静的脸。
从没想过会有某一天,勿喜会主动说起帆的事情。或许是帆真的大限将至?勿喜对他仅有的一点怜悯就是叫这个世界上能多一个记住他的人?小渝暗暗咬住下唇,她想听更多,但是不知勿喜会不会有这样大度的施舍。
算盘的声音一下一下,敲打在两个人的心上。
勿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小渝,”勿喜叫着她的名字,脸却转向了门外,“帆和卢阳,是两个人。终有一天毒会解开,帆会消失。你向来对他格外关怀,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这些事。到时候,一定要离他远一点,保护好自己。”
“嗯。”张小渝又紧张又欣喜。
勿喜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又落到帆的脸上。
“他原本是状元峰的人,不知为何在净玄山下游手好闲。想来一定是他品行不端,被逐出师门。在曾经的武林大会上,我们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真是没有想到,他这样的外表下竟然是一颗肮脏丑陋的心。”
仿佛是听见了勿喜对自己的评价,帆的眉忽然皱紧。
勿喜仍是看着他的脸,平静地说着:“我和映真成亲后就从山上搬到山下居住,我姐姐那时为了照顾我,在山下有一个住所。”
勿喜忽然身体前倾,胳膊支在膝盖上,双手托着腮,离帆很近地看着。
“你也知道我成亲三天,映真就走了。只有一句话,叫我等着他。我就等着,从满心欢喜等到万念俱灰。师父本就不收女弟子,我成了家,更没有理由留在师门。我就跟着姐姐一起在山下看诊。”
“那一天,她出诊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晚上也没有回来。”
小渝听得心都提了起来。
“他来了。”
虽然已经猜到是这样,但是听见这简单的三个字,小渝的心还是狠狠震颤了一下。
关于那件事勿喜没有其他的描述。似乎是不想让小渝想太多,只是顿了一下她便继续说:“姐姐回来以后,说了一句‘小题大做’。”
说完这句话,勿喜却沉默了很久。
“怎么说这种话……”小渝喃喃着,半湿着眼眶,走近勿喜却也不敢有什么动作,“姐姐太过分了……”
勿喜沉浸在回忆里,没有注意到小渝的接近,撑起双臂舒展身体,却不小心撞进小渝的怀里。小渝下意识地抱住勿喜的头,感受到她的身体忽然一僵,然后慢慢放松下来。
“你一定很委屈……”
雨声滴滴答答,从屋外爬进了小渝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