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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奴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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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勿喜心神不宁,忘了熬药,帆的耳朵又变得迟钝,眼神也呆滞了不少。不过他还记得醉红的事情,小心翼翼地禀报。勿喜听见的时候一愣,顿了顿,说了一句“不用了”,声音不大,不知他听见没有。小渝在一旁戳戳他让他退下,却发现怎么也戳不动,小动作落入勿喜眼中,她补充道:“他的触觉已经几乎没有了。”
小渝惊讶地抬头。
“我只维持他的眼睛和耳朵,别的都不重要。”
难怪他最近走路越来越慢,吃饭也变得困难,上次问他伤口痛不痛,原来他没有说谎。
心里酸涩不已,但是小渝学乖了,没有再为帆说一句话。
她明白,勿喜才是解开所有枷锁的钥匙。
然而这两天她的状况似乎也很不好。
虽然不至那晚那般严重,但是小渝也明显感觉到她精神恍惚,经常走神,教自己写字的时候总是忘了在教哪一个字。
无非是为了那一个人,那一颗药。
兜兜转转,还是绕回了原点。
这两个人,真是冤孽。爱过恨过,分开过又重逢,老天爷为什么总爱捉弄人,勿喜明明都已经决心从过去走出来,偏偏还要她去回忆里再次拼杀,剥皮蚀骨,她还有足够的力量走出来吗?她要是坚持不住倒在途中,阿宁和帆都得给她陪葬。
小渝偷偷看她不甚明朗的脸色,心里很是内疚,阿宁和勿喜似乎是一根跷跷板的两端,一个人升起,另一个人就会陨落。是她带来这个难题,她觉得自己也难辞其咎。
她会怎么选呢?是抽身于武林风波,若无其事地继续自己的生活,还是解开阿宁身上的毒,寻找那一个答案?前者是小渝希望她过的平安一生,后者是事关重大的江湖秘辛,是她想知道的,阿宁的人生。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选。
好像不管怎么选,都像她的名字一样,总有遗憾。
不过有一件事让她安心一些,勿喜不再咯血了。
醉红的瓶子空了,似乎她的病也好了。
在某个阳光透进纱帘的朦胧午后,帐内弥散着暖暖的橙光,勿喜忽然坐起身,定定地看向床尾,说了四个字:“我要上山。”
山上有什么,不言而喻。
到底还是不服输的本性难移。
小渝停下手中针线看着她,什么也没说,心底重重的担忧中竟然滋生出几分她也不敢表现出来的欢喜。
姐姐,我还是让你失望了。她最终还是不会选择下山,我什么也没有改变。
原谅我吧,姐姐。
那一天的空气澄澈清朗,暖风一阵一阵扑面而来,连山上都暖和起来了,山下该早是一片繁荣景象了吧。
自从帆帮着她开辟菜园,偶尔从银谷带回来些肉食,她也已经很久没有下山。出来了这么久,不知爹和顺子在家里怎么样。到了这会儿,小渝才有些后悔,还好走的时候家里添了不少资产,日子应当很好过才是。
就当自己嫁了人吧,小渝想起临别时爹复杂的表情和眼神,现在才明白,那就是送女儿出嫁的眼神,就是一辈子不再相见的不舍与决绝。
可惜当时自己不懂事,竟然如此仓促……
待到学成,一定回乡好好孝敬爹。
但愿他们平安顺遂,衣食无忧,在家里好好等着自己回来。
一滴眼泪落在刚刚写成的“顺”字上,晕开了一个圆圈。
直到太阳下山,银辉满地,饭菜都凉透了,勿喜才带着两箱药材和浑身是血的帆匆匆归来。
听见嘈杂声,小渝在床上惊醒过来,掀开帘子,看见月光下两个人手拉着手站在两匹喘着粗气的马儿前面,把箱子卸下来。
她第一次看见勿喜对帆这样温柔,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迟疑了一会儿,她穿好鞋,走上前去。
看见小渝过来,勿喜松开了握住帆的手,帆失去指引,变得茫然无措起来。
小渝走到近前还没说两句话,忽然闻到浓烈的血腥味,借着月光定睛一瞧,才看见帆的脸上脖子上的血迹,心下一惊。勿喜在前,她不敢开口询问。
“那是野兽的血,不是他的。”
似乎看穿了张小渝的疑虑,勿喜开口解释,声音哑哑的。
她看起来疲惫极了,一只手扶着黑马,深深地呼吸着。
小渝松了一口气,还好刚才没有惊叫出声。也是,都破天荒允许帆骑马了,怎么会虐待他到这地步。
“快去洗洗吧。”她忍不住开口。
帆没有动。
勿喜哑哑的声音再度响起:“我去熬药。他像个死人,今天扎了好几针才勉强能用。你带他去洗洗吧。”
“你累了吧?要不先吃饭,我来帮你熬。”
迟疑了一会儿,勿喜道:“好吧,你不懂药理,有点复杂,本来想教你这几个药方,无奈你字还认不全。我去配药,等会儿你过来我教你。”
她说了这一段话,中间停下好几次。说罢,勿喜叹了一口气,撑着疲惫的身体一步一步走进书房。
小渝看了她一会儿,没奈何,也只好拉上帆的手走向溪水。
他的骨架很大,手上满是老茧,小渝抓着他的手腕,还能明显地摸到那一道救过勿喜的伤疤。
他怎么能把什么都献给勿喜,毫无保留。
欢喜天真的能把一个伤天害理目无王法的人彻底改变成温顺善良的羔羊吗?阿宁也是,在勿忧的口中,他十恶不赦,吃下欢喜天,就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这药如此灵验,真该给世上所有的恶霸都来上一颗,天下就太平了。
勿喜年纪轻轻,就已经拥有让人洗心革面的魔力了么?
帆跟着她走到溪边,却看不清边界,一不小心摔了进去。
小渝想拉住他,可是她哪里拉得动,被帆一起带下了水。
两人发出错杂散乱的惊呼声,混杂着拍打水面的声响,扑腾了半天挣扎着站起来,才想起溪水的深度只到腰间。
看着月光下湿透了的帆和自己,小渝几乎要笑出声。
难怪勿喜没有出来救人。
汩汩流过身体的溪水凉凉的,带着流动的破碎月光,时不时水中还漂过一两片树叶花瓣。头发里的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像一个轻柔的吻。清冷的晚风吹在身上,小渝看着眼前的帆,冷不丁打了个激灵。
那种很想做什么的感觉又来了,就像那个晚上,不管不顾地走进他的房间。
帆全神贯注地呼吸,月光顺着他的发梢滴滴坠落。脸颊上干涸的血渍稍稍溶解,鬼使神差地,张小渝抬手捧住他的脸。
她感受到人的体温,水的凉滑,血的一触即散,还有硬硬的胡茬。
月光下帆的脸轮廓硬朗,如刀切斧裁,阴影中藏着微闭的双眼,垂下的眼帘中更不知隐匿着什么情绪。五年了,勿喜打过他无数次,却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一道疤痕,如果真是恨之入骨,想必也不会如此。
还是说,怪帆长得太好看,她总是心软?
小渝捧起水,从帆的脸到脖颈,细细地洗过。皮肤上的血是很容易处理的,简单冲洗一下就随水而逝了。接着是衣服。帆的每一件衣服都破破烂烂,即便在勿喜的默许下做了新衣给他,也没见他穿过。粗麻布衣似乎总是和血打交道,新旧印记交叠,早已看不清本来的颜色。
小渝没有犹豫,轻轻地解开了衣服上草草系上的结。
麻衣褪去,精壮的没有一丝赘肉的身体展露无遗。血迹半遮半掩着他身上的陈年伤痕,宛如一份泣血的罪状。
她从没有认真看过帆的伤。
太阳仿佛审判者,阳光似乎总是照得人规规矩矩、躲躲藏藏,照得人不敢说真心话,总爱拿礼义廉耻遮遮掩掩。只有到了月下,半明半暗的暧昧空间给出了足够的自由,默许的银光温柔铺散,让人觉得不论做什么,总会被宽恕。若不在此时听从内心的声音,生命就会渴死在阳光之下。
帆很顺从,任她摆布,由于奴隶身份的迷惑性,小渝不知道他能看见多少,感知到多少,只当他是一件器皿,半公半私地查验着、清洗着。
手指滑过他崎岖不平的躯体,所到之处,血色退散。帆身上的伤痕新旧交叠,数不胜数,只是胸前心口有一处,短而深的伤口反复重合,结成了一小片疤痕的聚集。她立刻想到醉红,醉红采用的帆的血,是不是每月都从这个伤口处流淌而出呢?
还好没有发现新的伤口,小渝叹息一声。
清洗完他的身体,他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血腥味淡了许多,小渝开始洗他那件破破烂烂的衣服。衣服上的血是下午刚沾上的,还没有很顽固,在水里漂洗两遍也看不出什么了,拧干放在岸边。小渝这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脸红。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脸腾地一下烧起来了。
她一下子感觉无地自容,慌乱地四处看了看,天地间空空荡荡,没有其他任何一个人,甚至连眼前这个人也未必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深呼吸几口气,慢慢稳住心神。
这时才感觉到湿透了的身上凉飕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