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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被丢弃的“梦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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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像一头冷酷的食腐兽,舔舐着颜锦轩所剩无几的体面,一步步逼近房东下达的最后通牒——下午三点。
他坐在那个冰冷的墙角,仿佛与粗糙的水泥地融为一体,直到腿脚麻木,阳光在巷道里移动的阴影将他彻底吞没。李凯电话里那句“你自己想办法吧”,像一句冰冷的判词,回荡在他空荡荡的脑壳里,驱散了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行,自己想办法。” 他扶着墙壁,僵硬地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动作机械得像一台生锈的机器。“办法总比困难多,如果困难实在太多,那就……丢掉一些。”
他重新抱起那个“豪华礼品”纸箱,步履沉重地走回那栋即将把他驱逐出去的握手楼。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尚未冷却的尸骸上。
房间依旧空荡,死寂。房东刘女士似乎已经来过,门虚掩着,里面属于她的、为数不多的几件破旧家具,像墓碑一样矗立着,无声地宣告着主权。
他的东西不多。一个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轮子不太好使的廉价行李箱,就能装下他全部的家当。几件换洗衣物,几本旧书,一些洗漱用品,还有那个承载了他无数夜晚心血的……纸箱。
他拉开行李箱,开始将纸箱里的东西一件件转移进去。动作缓慢,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审慎。每拿起一件东西,都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仪式。
那本《周易》,他摩挲着起毛的书脊,最终还是放了进去。“算命的书,留着也许哪天能给自己算一卦,看看这霉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那件印着过气动漫的“兄弟衫”,他犹豫了一下,“算了,就当警示服,提醒自己眼瞎的代价。” 也塞了进去。
那叠写满代码和构想的A4纸,厚厚一沓,沉甸甸的。他拿起,又放下,反复几次。这里面不止有技术思路,还有他和林薇一起勾勒的UI草图,那些幼稚的、充满希望的线条,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发痛。“留着干嘛?当厕纸都嫌硬,还擦不干净这满屁股的债。” 他内心恶毒地嘲讽着自己,最终还是将其小心地放在了行李箱最底层,用几件衣服盖住。“就当是……墓志铭吧。”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箱子角落里,那个黑色的、方方正正的移动硬盘上。
像一颗沉默的心脏。这里面,是“邻里通”的全部。从最初的原型代码,到各个版本的迭代,数据库设计,推广策划案,市场分析报告……无数个不眠之夜的心血,无数个激情迸发的瞬间,无数个关于连接与温暖的、天真而执着的梦想……全部被压缩,被编码,存储在这个冰冷的、巴掌大小的金属盒子里。
他曾以为,这里面装着的是一个改变世界的小小可能,是他颜锦轩价值的证明,是通往未来的钥匙。现在,它什么都不是。只是负担。是耻辱的印记。是过去式。
房东刘女士那精准如同手术刀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下午三点前,必须清空!”
他需要钱,哪怕一点点。他需要减轻负重,无论是物理上的,还是精神上的。一个冰冷而决绝的念头,像毒蛇一样从心底钻出:卖掉它。
“多么具有哲学意味的行为艺术啊,” 他对自己说,“把梦想称斤卖,看看这玩意儿在废品回收市场到底是个什么行情。”
他拿起那个硬盘,指尖传来金属冰凉的触感。很轻,又很重。他拖着那个轮子不太好使的行李箱,行李箱里装着他压缩后的过去。手里握着那个硬盘,硬盘里是他被数字化的、死去的梦想。走出了房门,再也没有回头。
楼下,收废品的三轮车准时出现,像城市新陈代谢系统中最末端的清道夫。一个大爷坐在车沿上,戴着破草帽,眯着眼睛打着盹,身旁是堆积如山的纸板、塑料瓶和各种废弃的“曾经有用”的东西。
颜锦轩走过去,脚步声惊动了大爷。
“卖废品?”大爷睁开眼,目光浑浊而直接,扫过他手里的硬盘和拖着的行李箱。
颜锦轩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那个黑色的硬盘,递了过去。动作僵硬,像上交一件赃物。
大爷接过硬盘,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又看了看那个看起来还算结实的“豪华礼品”纸箱——颜锦轩刚刚把里面的旧书和最后几件实在塞不进行李箱的杂物腾了出来,堆在一旁。
“就这点?”大爷语气平淡,带着干这行特有的、对物品价值的漠然,“这铁疙瘩(指硬盘)不值钱,拆不出多少铜。这纸壳子还行。”
他拿过一杆老式的、秤砣泛着油光的杆秤,将硬盘和那堆旧书、杂物胡乱地捆在一起,挂上秤钩。颜锦轩死死地盯着那杆秤。
看着秤杆在大爷粗糙的手指拨弄下,微微颤抖,寻找着平衡。
看着那小小的、黑色的硬盘,和他那些被视为“知识”的旧书,和他一些不值钱的杂物,混在一起,被同一个秤钩悬挂。
看着它们共同的重量,被一根冰冷的金属秤杆和一个古老的秤砣所衡量。
“这就是知识的力量?” 他内心泛起一丝极致的荒谬,“这就是梦想的重量?”
大爷看了看秤星,随口报出一个数字,然后开始计算:“这些东西,一共三斤二两。纸壳和废纸混着,按五毛一斤算吧。这铁疙瘩……”
他皱了皱眉,又掂量了一下硬盘:“算你一块钱一斤。混一起,给你算六毛一斤好了。”
他拿出一个屏幕泛黄的计算器,按了几下:“三斤二两,就是三斤二……三斤二乘以六毛……一块九毛二。”
大爷抬起头,看着颜锦轩,很“大方”地挥挥手:“给你凑个整,两块吧。连这个纸箱子一起给我。”
两块。颜锦轩感觉自己的耳朵嗡了一声。他那些夜以继日敲打的代码,那些绞尽脑汁的策划,那些曾经让他热血沸腾、觉得能改变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构想……连同他汲取知识的书籍,最终在这杆秤上,价值两块人民币。
大爷看他没反应,以为他嫌少,嘟囔道:“小伙子,这价格可以了!现在废品不值钱!你这点东西,我拉回去也赚不了几个……”
颜锦轩猛地抬手,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他的目光,从秤杆上移开,落在大爷那张被风霜刻满皱纹、却只关心斤两和单价的脸上。他明白了,在这里,没有梦想,没有心血,只有“纸壳子”、“废纸”和“铁疙瘩”。它们有统一的计量单位是斤,统一的计价标准毛。
他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他点了点头。动作轻微,几乎难以察觉。
大爷利索地从腰间那个油腻的腰包里,翻找出两张一元纸币,和一枚一元的硬币,递到颜锦轩面前。“喏,三块钱!看你小伙子实在,多给你一块!” 他仿佛做了件多么慷慨的事情。
三块钱。颜锦轩伸出手,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接过了那三张轻飘飘的、带着汗渍和污渍的纸钞和硬币。纸币粗糙的质感,硬币冰凉的触感,清晰地传递到他的指尖。
他感觉自己的一部分灵魂,随着那个硬盘,被一同扔进了那堆肮脏的、等待被回收粉碎的废品里。而这一部分灵魂,被称重,被估价,被交易,最终的价值是——三块钱。
不,是五块钱。如果算上那个“豪华礼品”纸箱的话。
“五块钱……” 他捏紧了那三块钱,指关节泛白。“昨晚那桶泡面也是五块。原来我的梦想,和一顿临期泡面的价值是划等号的。这经济学,真他妈的深刻。”
大爷已经手脚麻利地将硬盘、旧书、杂物连同那个纸箱,一起扔上了三轮车,和那些矿泉水瓶、废报纸混杂在一起。然后,他蹬着三轮,慢悠悠地离开了,铃铛发出喑哑的声响,消失在巷口。
颜锦轩还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三块钱。阳光照在他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一种被掏空后的、彻骨的寒冷。他低头,看着掌心那三张皱巴巴的纸币和那枚硬币。
它们轻得像羽毛。却重得像整个世界。他扯了扯嘴角,想做出一个表情,却发现面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最终,他只是默默地,将这三块钱,塞进了裤兜里,和那127.83元放在了一起。130.83元。这是他此刻的全部资产。这是他梦想的残骸换来的最后资金。
这是他被社会这台精密机器称重后,得出的、关于“颜锦轩”这个失败个体的、冰冷的、物质化的估值。
他拉起行李箱,轮子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发出艰难的、刺耳的噪音,像垂死的呻吟,朝着未知的、黑暗的前路,踉跄而去。身后,是被彻底清空的过去,和一台价值五块钱的、关于梦想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