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圣外王》会入天地春

8、人情的价码

　　抱着那个仿佛装着自身骨灰的纸箱，颜锦轩像个幽魂，在城中村狭窄、潮湿、堆满杂物的巷道里漫无目的地游荡。阳光透过密集的“握手楼”缝隙，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块，照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像舞台追光灯，将他所有的狼狈和落魄暴露无遗。
　　房东刘女士那看垃圾般的眼神，和那张按着鲜红手印、仿佛卖身契般的欠条，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的脖颈上，缓慢而坚定地收紧。
　　“两千八百二……” 这个数字在他脑海里反复滚动，像一台出了故障的提款机，只会吐出令人绝望的余额。“昨天还是改变世界的CEO，今天就成了负债两千八的街溜子，这人生剧本是不是拿错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机和里面仅存的127.83元，是他此刻全部的“资产”。127.83和2820这是一道连小学生都会做的数学题，答案清晰而残酷：他完了。
　　下午三点前必须清空房间。时间像沙漏里的沙，无情地流逝。绝望像潮水，再次漫上心头，比昨晚更加具体，更加具有压迫性。昨晚是精神上的凌迟，今天是物质上的绞杀。“原来社会性死亡之后，还有物理性驱逐这套组合拳等着呢。” 他内心苦笑，感觉自己像游戏里被新手村BOSS反复虐杀的可怜玩家，连个存档点都没有。
　　不能坐以待毙。这个念头，像垂死之人的回光返照，微弱却顽强地亮起。他得弄到钱，至少，得先找个地方落脚。燕都的夜晚，露宿街头的滋味，他不敢想象。
　　他的大脑像一台过载的计算机，开始疯狂检索通讯录里可能的名字。亲戚？他立刻否定了。老家的姑姑上次通话时那句“找个厂上班”的“忠告”言犹在耳。同事？他刚被公司以“泄露商业机密”为由开除，通讯录里那些“亲爱的同事”们，此刻恐怕正忙着和他划清界限。那么，朋友？这个词像一根刺，扎了他一下。王浩那张带着轻佻笑容的脸瞬间浮现，让他胃部一阵痉挛。“朋友……” 他咀嚼着这个词，感觉满嘴都是铁锈味。
　　但总得试试。他颜锦轩，总不能真混到山穷水尽、众叛亲离的地步吧？大学四年，总有几个……还算交心的吧？
　　他的手指，最终停留在了一个名字上——李凯。
　　大学时的下铺兄弟。一起通宵打过游戏，一起在篮球场上并肩作战，一起在毕业散伙饭上抱头痛哭，说着“苟富贵，勿相忘”的傻话。李凯性格温和，家境普通，但为人踏实。毕业后考进了一家国企，虽然收入不算顶尖，但胜在稳定，福利也好。在颜锦轩的印象里，李凯是那种会在你困难时，默默递上一支烟，陪你蹲在路边抽完的兄弟。
　　“也许……凯子会不一样？” 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希望，如同风中残烛，摇曳起来。他需要这盏烛光，哪怕只能照亮脚下寸步。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给自己注入勇气，走到一个相对安静的墙角，放下纸箱，拨通了李凯的电话。
　　听筒里传来的不是熟悉的彩铃，而是嘈杂的背景音——键盘的敲击声，电话铃声，模糊的交谈声。典型的办公室环境。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
　　“喂？锦轩？”李凯的声音传来，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在公共场合接私人电话时特有的小心翼翼，“怎么这个点打电话？我正上班呢。”
　　颜锦轩的心稍微沉了一下。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甚至试图挤出一丝轻松：“凯子，忙呢？没啥大事，就……想跟你聊两句。”
　　“嗨，还能忙啥，老样子呗，一堆报表，看得我头大。”李凯的语气听起来还算正常，但那份刻意的压低，总让颜锦轩感觉隔了一层什么。“你呢？你那个‘邻里通’搞得怎么样了？前几天看朋友圈，感觉你要干票大的啊！”
　　“邻里通”。这个词现在听起来像个诅咒。颜锦轩喉咙发紧，他不知道李凯有没有看到昨晚那场闹剧，或者听说了什么。他只能含糊地应道：“还……还行吧。在推进。”
　　他顿了顿，感觉铺垫已经足够苍白，再绕下去只会显得更可笑。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终于硬着头皮，切入主题，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艰涩：
　　“凯子，那个……我这边，最近遇到点急事，手头特别紧。”他感觉脸上像有火在烧，“能不能……先借我点钱应应急？不用多，三五千就行，我……我尽快还你！”
　　他说完，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擂鼓。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办公室背景的嘈杂音依旧，像一场无声的审判。
　　颜锦轩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几秒钟后，李凯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变得更加低沉，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疏远和为难。
　　“锦轩啊……”他拖长了语调，像在斟酌词句，“不是哥们不帮你……”
　　听到这个开场白，颜锦轩的心，瞬间凉了半截。在成年人的社交辞典里，“不是不帮你”后面，通常跟着的都是“但是”。
　　“我最近……唉，手头也紧得很。”李凯开始诉苦，语气真切得仿佛他才是那个走投无路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国企看着稳定，那点死工资，扣完五险一金，也就刚够在燕都活着。前段时间买房，首付掏空了家里六个钱包，现在每个月房贷都快把我压垮了，你嫂子她……”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列举着各种看似合理实则经不起推敲的“困难”。颜锦轩默默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知道，这些都是借口。真正的理由，藏在后面。
　　果然，李凯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
　　“再说你这事……唉……”
　　他欲言又止，但那个“事”字，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颜锦轩最后的伪装。他知道了。他一定听说了什么。关于王浩，关于林薇，关于他被公司开除，关于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锦轩，咱们兄弟这么多年，我说句实在话，”李凯的语气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恳切”，“你那个创业啊，太虚了，风险太大。现在这社会，还是得求稳。你看我，虽然赚得不多，但至少安稳。你……你也别太钻牛角尖了。”
　　他顿了顿，给出了最终的判决：
　　“这钱……我真没办法。你……你自己再想想办法吧。”轻飘飘的一句话，像最后一把沙子，彻底掩埋了颜锦轩心中那盏微弱的烛火。他没有再开口乞求，也没有愤怒地质问。他只是感觉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像冰冷的泥浆，瞬间淹没了他。
　　“哦。”他应了一声，声音空洞，没有任何情绪，“知道了。那你忙吧。”
　　不等李凯再说什么，他直接挂断了电话。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坐在那个“豪华礼品”纸箱旁边。巷道里依旧人来人往，喧嚣不息。但他的世界，却陷入了一片死寂。他明白了。彻彻底底地明白了。人情，是有价码的。它不像商品那样明码标价，却有一套更精密、更残酷的估值体系。它评估你的现状，评估你的潜力，评估你的风险，评估帮助你所能带来的回报，或者……所需要承担的成本。而他颜锦轩，一个被女友和兄弟双双背叛、被公司开除、负债累累、连狗窝都将失去的失败者，他的“人情价码”，已经跌穿了地平线，甚至成为了负资产。帮助他，没有任何潜在回报，只有可能被拖累的风险。李凯的选择，理性，冰冷，符合这个社会的运行规则。他不能怪李凯，就像你不能怪计算器1+1=2一样。他只是遵循了这套规则。
　　“原来‘苟富贵，勿相忘’的潜台词是‘若贫贱，请自觉消失’。”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发现连嘲讽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想起大学时，李凯失恋，是他陪着他在操场上喝了一夜的啤酒，听他哭诉。李凯找工作碰壁，是他熬夜帮他修改简历，模拟面试。那时候，他们不谈价码，只讲情义。
　　“看来，‘情义’这东西，也跟比特币似的，说崩盘就崩盘，连个预兆都没有。”
　　阳光移动，将他笼罩在阴影里。他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石板上，像一条被冲上岸的、濒死的鱼。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这堂课，社会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给他补上了。
　　代价是，他心中最后一点关于“情义”的幻想，彻底粉碎。他抬起头，望着巷道上方那一线狭窄的天空。
　　“颜锦轩，从现在起，你真正是，一无所有了。”
　　“也好。”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那就看看，这操蛋的世界，还能把我怎么样。”
　　他的眼神，在绝望的谷底，反而沉淀出一种冰冷的、近乎虚无的平静。那是一种，连失去都不再害怕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