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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天桥下的“家” ...

  •   拖着那个轮子发出垂死呻吟的行李箱,颜锦轩像一滴迷失方向的油,在燕都这座巨大机器的钢铁血管里漫无目的地漂浮。下午那场用梦想换取三块钱的“交易”,抽走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也仿佛抽走了他与这个世界最后的情感连接。他只剩下一种麻木的、机械的移动本能。“恭喜玩家‘颜锦轩’解锁新地图:【燕都·流浪模式】。初始资金:130.83元。任务目标:活下去。” 他脑子里闪过一句极其不合时宜的、游戏解说般的弹幕,把自己都逗得想笑,却发现嘴角沉重得如同焊死。
      天色,在他毫无目的的游荡中,像一块被缓缓浸入墨汁的劣质画布,一点点暗淡下去。白日的喧嚣逐渐退潮,换上夜晚另一种形态的、更加冰冷和疏离的繁华。霓虹灯次第亮起,将高楼大厦勾勒成一个个巨大的、散发着诱惑与排斥的发光体。车流汇聚成一条条光的河流,永不停歇地奔腾,车窗内是模糊的、与他无关的温暖身影。
      他走过了曾经和林薇一起压过的马路,走过了和王浩一起喝酒吹牛的烧烤摊,走过了他曾经以为即将成为人生跳板的公司大楼……这些地方,此刻都像隔着厚厚的、无形的玻璃,他能看到过去的影子,却再也触摸不到分毫。
      “回忆攻击无效,” 他对自己说,“因为本体已进入‘物理免疫’状态——穷得只剩下回忆了。”
      天空开始飘起细雨。
      起初是细密的、几乎感受不到的雨丝,很快就变成了冰冷的、带着深秋寒意的雨点。它们无情地打在他的脸上,头发上,单薄的外套上。城市在雨幕中变得模糊,灯光晕染开,像一幅被打湿的、价值连城却又冷酷无比的印象派画作。
      他需要一个地方躲雨。酒店?旅馆?哪怕是那种几十块钱一晚、充斥着脚臭和呼噜声的床位房?他摸了摸口袋里那皱巴巴的一百三十块八毛三,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现实无情地掐灭。“这点钱,怕是只够在五星级酒店大堂的沙发上坐十分钟,还得被保安当成潜在犯罪分子请出去。”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搜寻。银行的ATM隔间?里面或许温暖干燥,但那通常是流浪汉和醉汉的聚集地,而且玻璃门往往无法从里面锁上,缺乏安全感。24小时便利店?他可以在里面蹭一会儿空调,但店员那警惕的、仿佛在看潜在小偷的眼神,比外面的冷雨更让他难受。
      最终,他的脚步停在了一座横跨六车道马路的过街天桥下。这里不算理想。桥面只能遮挡正上方的雨水,斜风依旧会把雨丝吹进来。桥下车流不息,噪音和汽车尾气混杂在一起。桥洞的墙壁上贴满了各种“牛皮癣”广告——“高价回收驾照分”、“无抵押贷款”、“老军医专治疑难杂症”。地面上还算干燥的地方,隐约能看到其他流浪者留下的痕迹:一个破旧的麻袋,几个空矿泉水瓶。
      但这里,至少有一片可以让他暂时栖身、不被雨水直接淋湿的、水泥铸就的“屋顶”。
      他拖着行李箱,走到桥洞最里面,找了个相对干净、背风的角落。行李箱的轮子终于停止了抱怨,他也像一件被随意丢弃的行李,靠着冰冷粗糙的桥墩,缓缓坐了下来。
      疲惫,如同迟来的海啸,瞬间将他淹没。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从昨晚的背叛,到今天接连的驱逐、乞讨被拒、变卖梦想……每一件事都在透支他的生命力。
      雨声,车流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城市特有的白噪音。他打开那个廉价的行李箱,里面是他的全部世界。他翻找着,最终拿出了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那件印着过气动漫角色的“兄弟衫”。
      他没有换衣服,只是将这件T恤展开,像对待一件珍贵的毛毯,轻轻地盖在了自己的膝盖和上半身。棉布粗糙而熟悉的触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过去的阳光味道(也许是幻觉),竟然带来了一丝微不足道的、心理上的慰藉。
      “挺好,” 他蜷缩起来,把T恤往上拉了拉,盖住一点肩膀,“限量版‘兄弟情怀’保暖T恤,全球仅此一件,价值五块(卖废品时搭进去的),现在是我的御寒神器。”
      他靠在桥墩上,望着天桥外。
      雨幕之中,对面的摩天楼灯火通明,巨大的LED屏幕上滚动播放着奢侈品广告和当红明星代言的产品。光鲜亮丽的模特,带着标准的、毫无瑕疵的笑容,俯视着这座雨中的城市,也俯视着天桥下蝼蚁般的他。一辆辆豪车无声地从桥下驶过,轮胎碾过积水,溅起细密的水花。车窗紧闭,里面是一个个温暖、干燥、与他平行的世界。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这座他为之奋斗、为之热血、甚至一度以为可以改变的城市——燕都,没有一寸土地,是属于他颜锦轩的。他不是被某个具体的人背叛或抛弃,他是被整座城市,被这个追求效率、崇拜成功、冷漠运行的时代,用一种温柔而残忍的方式,“驱逐”了。就像人体免疫系统会自动排斥外来异物一样,社会这台精密而冷酷的机器,也在自动识别并清除那些不符合“成功”标准、失去了“价值”的细胞。
      他,颜锦轩,现在就是那个需要被清除的“病变细胞”。“原来,‘社会性死亡’之后,还有‘物理性流放’这套流程。” 他裹紧了那件旧T恤,寒意依旧如同细针,透过棉布往骨头缝里钻。“连个通知都没有,直接强制执行。差评!”
      他想起了父母。想起了父亲那佝偻的、曾经扛起整个家的脊梁,想起了母亲在电话里总是说“家里都好,别担心”的、故作轻松的语气。他不能告诉他们,他们的儿子,那个曾经是全家希望的“出息孩子”,此刻正像一条野狗一样蜷缩在天桥下,兜里只剩下一百多块钱,和一个价值五块钱的、死去的梦想。
      一种混合着羞愧、愤怒和巨大无助的情绪,像胃酸一样灼烧着他的内脏。
      雨,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时间在潮湿和寒冷中变得粘稠而缓慢。偶尔有晚归的行人撑着伞匆匆走过天桥,脚步声在空旷的桥面上回荡。没有人会低头看一眼桥洞下的他。即使有人无意中瞥见,目光也会迅速移开,带着一种都市人特有的、对“麻烦”和“不堪”的回避与漠然。
      他就像一件被遗忘在角落的、碍眼的垃圾,融入了这座城市的背景噪音,成为了夜晚景观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可以忽略不计的瑕疵。
      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小了,最终停下。城市被雨水洗刷过,空气清新了一些,但寒意更甚。
      颜锦轩依旧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身体的寒冷和疲惫达到了某个临界点,反而催生了一种奇异的清醒。他看着远处依旧璀璨的、仿佛永不疲倦的城市之光,看着桥上偶尔驶过的、载着晚归人的出租车尾灯,像一颗颗划过夜空的、冷漠的流星。
      他忽然觉得,昨晚在天台上那个想着“屠龙”的自己,有点可笑,也有点……幼稚。龙在哪里?敌人是谁?是王浩吗?是林薇吗?是那个房东刘女士吗?还是那个拒绝了他的李凯?他们或许可恨,但他们也只是在这个巨大规则下,做出了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的个体而已。
      真正的“龙”,是这套冰冷的、高效运转的、优胜劣汰的社会规则本身。是那个默认“赢家通吃”、默认“人情有价”、默认失败者活该被驱逐的、无形的巨大存在。
      他被这条“规则之龙”的尾巴轻轻一扫,就落得了如此境地。
      “潜龙勿用……” 他再次咀嚼着这四个字,在这天桥之下,有了全新的、血淋淋的领悟。
      这不仅仅是告诫你要蛰伏,隐藏锋芒。更是在你被现实踩进泥潭,被规则驱逐到无处可去时,告诉你,你连做一条“龙”的资格都还没有,你只是一条需要在泥泞中学习呼吸、学习生存的……虫子。
      他缓缓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冻得有些僵硬麻木的四肢。那件旧T恤从他身上滑落,掉在潮湿的地面上,他也懒得去捡。
      他拉起行李箱,轮子再次发出噪音,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
      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的曙光。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对他而言,这意味着新的挣扎,新的未知,新的……在泥泞中求存。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座他寄宿了一夜的、冰冷的天桥。“谢了,‘家’。” 他低声说,语气里听不出是感谢还是嘲讽。然后,他拖着行李箱,迈开了脚步,融入了燕都清晨最早的那一批、为了生存而开始奔波的人流中。
      背影,在湿漉漉的街道上,被初现的晨光拉得很长。孤单,却莫名地,带着一种被彻底剥夺一切后,反而生出的、破罐子破摔的,近乎残忍的平静。
      他知道,被驱逐的命运,或许才刚刚开始。而他,这只被扔进社会熔炉的“潜虫”,他的淬炼,也才刚刚点燃炉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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