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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房东的嘴脸 ...

  •   颜锦轩抱着那个承载着他过去三年全部家当的“豪华礼品”纸箱,像抱着一口属于自己的、寒酸的棺材,步履有些虚浮地走下了那栋充斥着油烟味和潮湿气息的握手楼。
      清晨的城中村,像一头刚刚苏醒的、疲惫而肮脏的巨兽,开始吞吐着形形色色为生存奔波的人。卖早餐的摊贩吆喝着,豆浆油条的香气混合着垃圾桶发酵了一夜的酸腐味;穿着廉价西装的年轻白领一边啃着包子一边狂奔向地铁站,脸上写满了对迟到的恐惧;穿着工装的男男女女,眼神麻木地走向附近的工厂……这里是燕都的“下半身”,是光鲜亮丽背后的真实底色,是无数梦想启航或搁浅的码头。
      而颜锦轩,感觉自己像是刚刚被这片海水吐出来的一粒沙子。
      他站在楼下,阳光有些刺眼,让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箱子不重,却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银行账户里那127.83元,像三个冰冷的数字墓碑,埋葬了他所有的选择和尊严。
      “颜锦轩啊颜锦轩,昨天还想改变世界,今天连个狗窝都保不住了。” 他内心自嘲,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这剧情跌宕起伏的,连网文作者都不敢这么写。”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像早已计算好时间、等待猎物上门的猎人,不紧不慢地从楼梯口的阴影里踱了出来。是房东。一个约莫五十岁上下的中年女人,姓刘。身材微胖,穿着一件印着俗气大花的雪纺衫,头发烫着细密的小卷,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她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既没有凶神恶煞,也没有虚伪的同情,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看透了世情炎凉的淡漠。仿佛在她眼里,这些来来往往的租客,跟家里那些需要定期清理的、积满灰尘的旧家具没什么两样。
      她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颜锦轩身上,以及他抱着的那个纸箱上。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曾经在她房子里住了三年的人,更像是在看一件碍眼的、需要被及时清走的垃圾。精准,冰冷,不带任何个人情感。
      颜锦轩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比昨晚天台的风更刺骨。
      “刘阿姨。”他干涩地开口,声音沙哑。
      房东刘女士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她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甚至没有问他为什么要搬走——仿佛这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或者说,她根本不在乎原因。她只是从那个鼓鼓囊囊、印着“XX保健品”广告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计算器,和一叠皱巴巴的单据。
      “小颜啊,”她开口了,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比如“今天天气不错”,“不是我不讲情面。”
      她顿了顿,目光依旧没有聚焦在颜锦轩脸上,而是落在自己手中的计算器上,手指灵活地按动着,发出“归零、归零”的清脆声响,像是在为接下来的话做铺垫,也像是在清零他们之间那点微不足道的“租客情分”。
      “你也知道,现在这房子紧俏得很。”她抬了抬眼,目光扫过周围杂乱的环境,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委屈”,“就你这间,位置还算可以,我挂出去,租给那些来做日结的,或者搞直播的小年轻,一天收个好几百,一点问题没有。”
      颜锦轩沉默地听着。他知道这是实话。这破地方,也就胜在便宜和交通还算方便,是无数像他一样初来燕都、囊中羞涩的年轻人的第一个落脚点,或者说,跳板。只是他的跳板,还没起跳,就先断了。
      “一天好几百……够我吃一个月的泡面加火腿肠了。” 他内心麻木地想,“原来我住的不是狗窝,是潜在的金窝,可惜我这土狗配不上。”
      房东刘女士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应,她只是按部就班地执行着某种程序。她将一张水电费单子和一张手写的房租欠条递到颜锦轩眼前,手指点着上面的数字。
      “你看,你拖欠的三个月房租,一个月八百,三八两千四。”她的语气像AI朗读,“水电费,上个月八十,这个月……看你天天熬夜开电脑,电费有点多,一百六。加起来,一共两千八百四。”
      她看着颜锦轩,那双见过太多人来人往、悲欢离合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在陈述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再加上,”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语气理所当然,“你这个月住了七天,按天算,一天二十六块六,七天就是一百八十六块二。零头给你抹了,算一百八。”
      计算器再次响起:“归零,二四零零加八零加一六零加一八零,等于……”
      她将计算器屏幕转向颜锦轩,那红色的数字像一道判决:【2820】
      “一共两千八百二。”她平静地宣布,“小颜,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今天就把账结清吧。”
      三千二变成了两千八百二。颜锦轩甚至没有力气去纠正她那随口报出的、带有试探性质的虚数。他只是看着那个数字,感觉一阵眩晕。
      两千八百二。对他而言,是一个天文数字。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金光闪闪的稻草。
      他张了张嘴,想说他现在没钱,想说能不能宽限几天,想说……他曾经以为自己是潜龙,将来会一飞冲天,会连本带利地感谢她……
      但这些话,在对方那看垃圾一样的眼神里,在昨晚那场彻底的背叛之后,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且毫无意义。
      规则就是规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她只是在执行规则,像一个没有感情的、社会机器末端的执行程序。她不关心你为什么欠钱,不关心你经历了什么,她只关心这个“bug”能不能被及时修复,这个“垃圾”能不能被及时清走,以免影响她下一笔“一天好几百”的收益。
      她的平静,她的“不讲情面”,比任何咆哮和辱骂都更具杀伤力。它像一把冰冷而精准的手术刀,不动声色地,切割着颜锦轩作为一个人,最后的、可怜的尊严。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放在聚光灯下展示的囚犯,所有的窘迫和不堪,都暴露无遗。
      “讲情面?” 他内心冷笑,“情面值几个钱?能抵一天几百的房租吗?”
      他低下头,避开那道令他无地自容的目光,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刘阿姨……我……我现在没那么多钱……”
      房东刘女士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变化。不是愤怒,不是惊讶,而是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处理麻烦时的不耐烦。
      “小颜啊,”她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带上了一点压迫感,“大家都是成年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没钱,不能成为拖欠的理由,对吧?我也要生活的呀。”
      她看着颜锦轩怀里那个寒酸的纸箱,意有所指地说:“你要是实在困难……这些东西,我看也没什么值钱的,要不……”
      颜锦轩猛地抱紧了纸箱,仿佛那是他最后的精神堡垒。那本《周易》,那件旧T恤,那叠代码手稿……这些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名的垃圾,是他过去三年存在过的、唯一的证明。
      “我会还的!”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我一定还!给我点时间!”
      房东刘女士看着他,看了几秒钟,那眼神仿佛在评估一件抵押品的价值。最终,她似乎认定颜锦轩和他怀里的“垃圾”确实榨不出什么油水,而且继续纠缠下去,耽误她找下一个租客,更不划算。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气里没有同情,只有算计。
      “这样吧,”她做出了“让步”,“看你以前也算老实,没给我惹过什么事。钱,你今天有多少先给多少,剩下的,写个欠条,按个手印。”
      她从帆布包里又掏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打印着标准格式的欠条和一小盒印泥。
      “但是,”她强调,语气不容置疑,“今天你必须搬走。下午三点前,我要看到房子清空。我约了中介带人来看房。”
      她将欠条和印泥递到颜锦轩面前,像是在递上一份卖身契。颜锦轩看着那张薄薄的纸,感觉有千斤重。他沉默地,用颤抖的手,接过笔,在那张早已为他准备好的欠条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在指定的位置,用力按下了鲜红的手印。
      那红色,刺眼得像血。像他心头被剜掉的一块肉,像他被正式盖上的、“失败者”的耻辱烙印。
      房东刘女士仔细检查了一遍欠条,满意地折好,收进了她的帆布包。仿佛完成了一笔不太满意但总算有了交代的交易。
      “行了,小颜,你好自为之吧。”她最后看了颜锦轩一眼,那眼神依旧像是在看一件被清理出去的垃圾,然后,毫不留恋地转身,扭动着微胖的身躯,走向巷子口,大概是去迎接她下一个“一天好几百”的希望。
      颜锦轩站在原地,手里还抱着那个纸箱,指腹上还残留着印泥那粘腻的、冰冷的触感。
      阳光依旧明媚,城中村依旧喧嚣。但他感觉,自己已经被这个世界,正式地、平静地、不容置疑地……驱逐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按过手印的拇指。“颜锦轩,恭喜你,负债累累,无家可归。”“这开局,真是地狱级的‘爽文’配置。”他咧开嘴,想笑,却发现连控制面部肌肉的力气,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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