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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最后的余温 ...

  •   天光,像一把迟钝的解剖刀,慢悠悠地剖开了燕都的夜幕,也将颜锦轩和他那间十平米的囚笼,从黑暗中剥离出来,暴露在冰冷清晰的现实里。
      他一夜未眠。眼睛干涩得像两粒被遗忘在沙漠里的石子,血丝蛛网般密布。大脑却异常清醒,或者说,是被迫清醒地、一遍遍重放着昨晚那场足以载入他个人史耻辱柱的荒诞剧。林薇的冷笑,王浩的轻佻,弹幕的狂欢,账户的余额,还有天台边缘那阵几乎将他灵魂都吹散的冷风……这些画面和声音,像一群永不疲倦的食尸鬼,在他颅内开了一场盛大的派对,啃噬着他最后一点柔软的神经。
      但预想中的崩溃,并没有来临。当第一缕灰白的光线透过糊着报纸的窗格,投在他脸上时,他发现自己异常平静。不是释然,不是看开,而是一种……被抽空了一切情绪后的,近乎死寂的平静。就像一台被强制格式化、所有数据清零的硬盘,只剩下空转的嗡鸣。
      他没有像电影里演的那样,砸东西,或者蒙着头嚎啕大哭。那些激烈的反应,需要能量,而他的能量,连同他的梦想和信任,已经在昨晚被一次性透支,宣告破产。
      天亮时,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缓缓地从那张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床上坐起来。动作有些僵硬,像一具刚刚学会操控自己身体的木偶。
      他的目光,开始在这间承载了他三年青春、无数夜晚的奋斗,以及最终耻辱的“梦想启动器”里,缓慢地移动。
      然后,他开始了打包。不是仓皇逃窜式的胡乱塞填,而是一种近乎仪式化的、缓慢而细致的整理。仿佛在进行一场与过去告别的,最后的彩排。
      他先看到的,是墙角那本被翻得起了毛边、书脊用透明胶带反复粘贴过的《周易》。那是他大一在地摊上花五块钱淘来的,当时还被林薇笑话“年纪轻轻就想算命”。他拿起来,封面冰凉的触感让他指尖微缩。他记得自己曾试图用里面的“潜龙勿用”、“亢龙有悔”来解释创业的蛰伏与可能的巅峰,觉得酷毙了,充满了古老的东方智慧。现在想来,“潜龙勿用”?怕不是“潜虫被踩”。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成功,只是小心地拂去封面的灰尘,将它放进了那个从楼下小超市要来的、印着“豪华礼品”字样,此刻看来极具讽刺意味的硬纸箱里。
      接着,是一件洗得领口都有些松垮的纯棉旧T恤,胸前印着一个早已过气的动漫角色。这是他和王浩一起买的“兄弟衫”,当时王浩搂着他的脖子说:“锦轩,等咱哥们儿混出头了,就穿着这身去纳斯达克敲钟,吓死那帮老外!”“纳斯达克没敲成,兄弟倒是先把我给‘敲’了。” 他内心毫无波澜地吐槽,手指在那粗糙的印花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像对待一件普通的、不再需要的旧物,将它叠好,放进了箱子。
      他的目光落在桌角,那里有一叠厚厚的、写满了潦草代码和架构图的A4打印纸。是“邻里通”最初的手稿,一些灵感迸发的瞬间,一些算法优化的思路,甚至还有一些他和林薇讨论时,她随手画下的、可爱的、不成形状的UI草图。他曾视若珍宝,觉得这是他们爱情的结晶,梦想的蓝图。现在……他拿起那叠纸,手指微微用力,纸张发出脆弱的呻吟。“呵,‘邻里通’?通向了别人的怀抱,通向了我的坟墓。” 他几乎要将其揉成一团,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那个桶里,还躺着昨晚那桶象征着一切开始的泡面残骸。
      但最终,他没有。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叠沉甸甸的、记载着天真与背叛的纸张,仔细地、平整地放在了那本《周易》之上。像为一个夭折的婴儿,盖上一块遮羞布。
      他开始清理其他东西。几本专业书,一些零散的电子元件,一个掉了漆的保温杯,半管挤得快见底的牙膏……他的动作很慢,每拿起一件东西,都像在触摸一段已经死去的时光。这里曾是他的战场,他的王国。墙上那块水渍,像一幅抽象画,他曾和林薇一起猜测它像不像一只展翅的鹰;地板上那块被椅子磨出的印记,见证了他无数个熬夜敲代码的夜晚;那扇关不严的窗户,冬天会漏风,夏天会有隔壁炒菜的油烟味钻进来,他曾一边咒骂一边用毛巾堵住缝隙……
      他走到墙边,那里还贴着一张打印出来的马云年轻时的照片,被他用红笔圈出眼睛,旁边是他自己用马克笔写下的、力透纸背的“莫欺少年穷”。曾经,这是他的精神氮泵,每次看到都觉得热血沸腾。此刻,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那冰冷的墙壁,抚过那几个已经有些褪色的字迹。
      “少年是没被欺,直接被连锅端了。” 他喃喃自语,语气里听不出是自嘲还是麻木。
      墙壁冰冷而粗糙,像现实的脸。这里曾承载他所有的梦想,那些用代码编织的、关于连接与温暖的乌托邦。如今,梦想破灭,爱情夭折,友情变质,这里剩下的,只有无声的、巨大的嘲讽。每一寸空气,都在提醒着他过去的愚蠢和现在的狼狈。
      他没有流泪。眼泪在昨晚的天台上,似乎就已经流干了,或者被那阵冷风吹成了冰碴,凝固在心底某个角落。
      他只是沉默地,继续着手里的动作,将那些属于“颜锦轩”这个失败者的、不多的遗物,一件件、小心翼翼地收进那个“豪华礼品”箱。仿佛不是在准备被驱逐,而是在为自己筹备一场寒酸而安静的葬礼。
      当最后一件物品——一支写没了水的、笔帽还带着牙印的签字笔——被放入箱中时,他直起腰,环顾四周。
      房间几乎空了。只剩下房东提供的、不属于他的破床破桌,以及满地的、无形的、名为“过去”的碎片。阳光彻底照亮了房间,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像一场为逝者举行的、无声的告别仪式。
      他抱起那个不算沉重的纸箱,走到门口。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空的。冷的。死了。他扯了扯嘴角,拉开门,走了出去。
      身后的房间,像一个被掏空了内脏的躯壳,沉默地留在了那里,等待着下一个怀揣梦想或走投无路的年轻人,来填充新的故事,或者,重复旧的悲剧。
      颜锦轩抱着他的“骨灰盒”,踏入了燕都清晨冰冷而真实的喧嚣中。逐客令尚未正式下达。但他知道,属于他的那一部分,已经被这片土地,温柔而残忍地,“余温”散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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