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圣外王》会入天地春

5、两个世界

　　当颜锦轩在破败的天台上与心魔搏斗，最终带着满身伤痕和一股狠戾退入黑暗时，在燕都海拔最高、也最接近星空的地方，另一场无声的战争正在上演。
　　云顶天宫。名字虽然俗气，却精准地概括了它的地位。位于燕都CBD核心区，占据着城市天际线的制高点，每一扇落地窗都如同一个画框，将脚下那片璀璨而忙碌的钢铁森林裁剪成价值连城的风景。能住在这里的，不是财富的玩家，就是规则的制定者。
　　今晚，马氏集团的长公子，马思聪，正身陷一场为他量身定制的“围猎”——一场商业晚宴，或者说，一场披着晚宴外衣的、高级别的家族相亲角。
　　空气里弥漫着香槟气泡破裂的细微声响、雪茄醇厚的烟雾，以及某种更浓郁的、名为“利益”的香水味。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每个人都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说着滴水不漏的场面话，像一群训练有素的提线木偶，在名为“上流社会”的舞台上进行着精准的表演。
　　马思聪刚刚摆脱那位李董事的千金。对方很美，是那种毫无瑕疵、如同AI绘图生成般标准的美。一身当季高定，腕上是估价能在颜锦轩的城中村买下半栋楼的翡翠镯子。她刚才与他交谈了十五分钟，话题从美联储加息对全球资本市场的影响，延伸到最新一季巴黎时装周的流行趋势，逻辑清晰，见解“独特”（大概率来自其背后智囊团的精心准备），完美得如同新闻发言人。
　　但马思聪只觉得乏味，一种深入骨髓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乏味。他脸上维持着无懈可击的、继承自父亲马东来的商业微笑，内心却在疯狂刷着弹幕：“又是这套标准流程……下一个环节是不是该讨论联姻后两家公司的股权架构和投票权设置了？能不能来点新鲜的？哪怕聊聊最近爆火的那个‘挖呀挖’儿歌呢？”
　　他借口透气，不着痕迹地脱离了人群的漩涡，走向通往巨大露天观景台的玻璃门。身后，父亲马东来正与李董谈笑风生，目光却像精准的雷达，在他背影上短暂停留了一瞬，带着审视与不容置疑的期望。
　　露台的风，与颜锦轩天台上的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物。这里的风，被高空的气流梳理过，带着一丝洁净的凉意，拂过脸上，更像是一种昂贵的空调系统延伸，而非大自然的狂野力量。
　　他倚着冰冷的镀金栏杆，俯瞰脚下。整个燕都，像一块巨大无比的、铺满钻石和电路板的地毯，在他脚下无限延伸。光是他的王国，阴影是他的疆域。这种“一览众山小”的视角，他从小看到大，早已失去了震撼，只剩下一种……抽离感。他像一个被固定在神座上的旁观者，看着凡人在这片光海中挣扎、沉浮，悲欢离合都被距离模糊成了无声的默剧。
　　他下意识地松了松勒得他有些呼吸困难的领结，那玩意儿像一条无形的缰绳，时刻提醒着他的身份和责任。他从西装内袋里摸出一个精致的银质扁酒壶，拧开，灌了一口里面私藏的单一麦芽威士忌。浓烈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真实的刺痛，才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而不是一尊被精心打扮后陈列在这里的完美雕塑。
　　“马公子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喝闷酒？”一个略带娇嗔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马思聪内心叹了口气，脸上瞬间重新挂起那副无懈可击的面具，转过身。是刚才那位李千金，她果然“乘胜追击”了。
　　“李小姐，”他举了举酒杯，笑容无懈可击，“只是觉得这里的夜景，比里面的香槟更醉人。”
　　“是吗？”李千金走到他身边，一股精心调制的、带着晚香玉和金钱味道的香气袭来，“我倒是觉得，再美的夜景，看多了也会腻。就像人，总需要一些新的……刺激和目标。”她意有所指，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那眼神里评估的成分远多于爱慕。
　　马思聪晃着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壁上挂出漂亮的弧线。“目标？李小姐最近有什么新的投资计划？”他熟练地把话题引向安全区。
　　“人生不就是最大的投资吗？”李千金轻笑，身体微微前倾，露出优美的天鹅颈和锁骨间那条闪得晃眼的钻石项链，“选择合适的合伙人，整合资源，实现资产和影响力的最大化增值。马公子，你说呢？”她几乎是在明示了。
　　马思聪感觉自己胃部一阵抽搐。他忽然想起自己大学时，偷偷组乐队玩摇滚，在昏暗潮湿的地下酒吧里，唱着自己写的、狗屁不通却热血沸腾的歌。台下那些挥舞着手臂、汗流浃背的年轻面孔，他们的眼神是混沌的，却是滚烫的。不像现在，所有人的眼神都像经过精密计算的激光，瞄准着利益和阶层。
　　“精辟。”他扯了扯嘴角，用一个万金油式的词语敷衍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了李小姐精致的肩膀，飘向了远方。
　　他的视线漫无目的地在城市的版图上扫过，掠过那些他熟悉的地标性建筑，最终，无意中落在了远处一片与周围璀璨格格不入的、巨大的、暗淡的区域。
　　城中村。像光滑皮肤上的一块丑陋疤痕，像华丽地毯上一个被烧穿的破洞。那里灯光稀疏，杂乱无章，与周边秩序井然的流光溢彩形成鲜明对比。那是燕都的“下半身”，是光鲜亮丽背后的下水道，是无数“颜锦轩”们挣扎求生的巢穴。
　　就在那片暗淡的背景中，他看到了一个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黑点。
　　在那个黑点所处的大致高度，应该是某栋握手楼的楼顶。那个黑点，在动？它移动到了天台的边缘，静止了片刻，然后，身体似乎……向前倾？
　　马思聪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不是同情。同情这种情绪，在他的世界里是一种奢侈且无用的东西，早就被严格的精英教育过滤掉了。他只是觉得……不悦。
　　那感觉，就像你正在欣赏一幅价值连城的古典油画，却突然发现画布角落有一只苍蝇，或者一道不该存在的划痕。它破坏了整体的和谐，玷污了完美的景观。
　　尤其是在他刚刚经历了一场精神上的“苍蝇”骚扰（指李千金）之后，这种视觉上的“污点”更让他心生烦躁。
　　那个黑点，在他眼里，不是一个具体的人，不是一个正在经历生死抉择的灵魂，它只是一个……故障。一个他脚下这台巨大城市机器运转时，产生的微不足道的、却碍眼的噪音和乱码。
　　李千金还在他耳边说着什么关于家族基金合并的构想，声音甜腻得像融化的太妃糖。马思聪彻底失去了耐心。他微微侧头，对着不知何时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后三步远的老管家，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语气平淡地吩咐，仿佛在说“酒没了，再添一杯”：
　　“去查一下。”他抬起拿着酒杯的手，用杯底随意地指了指远处那片暗淡区域和那个微小的黑点。
　　“那片区域，是不是有人要跳楼。”他的语气里没有关切，没有好奇，只有一丝被打扰后的、上位者的不耐烦。
　　“好的，少爷。”管家微微躬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转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露台的阴影里。
　　李千金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心不在焉，娇声问：“思聪，在看什么那么出神？”
　　马思聪收回目光，脸上重新浮现那完美的、毫无破绽的笑容，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故障”从未发生。
　　“没什么，”他轻描淡写地说，仿佛只是掸掉了礼服上的一粒微尘，“一只迷路的虫子而已。”
　　“我们还是回去继续讨论……你刚才说的，‘人生投资’吧。”
　　他率先转身，重新走向那片流光溢彩、却同样冰冷窒息的名利场。
　　在他身后，城市依旧在无声运转。一个世界里，有人在为生存和尊严赌上性命。另一个世界里，有人只因风景被破坏而略感烦恼。
　　两个世界，在此刻的燕都夜空下，平行运转，互不相干。但命运的齿轮，往往始于最微不足道的、一次偶然的凝视。潜龙在渊，困龙于笼。谁又能说，深渊与金笼，哪一种，更接近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