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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面具 ...

  •   颜锦轩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蹩脚的人类学家,而研究对象是他曾经最熟悉的物种——都市白领。他选择中关村创业大街作为他的“田野调查”基地,这里的咖啡馆成了他的露天实验室。
      每天早晨八点半,他准时出现在星巴克最角落的位置,点一杯最便宜的本周咖啡,然后开始观察。他有一个皱巴巴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他的发现:
      “西装扣子只能扣中间那个,坐下要解开。”
      “握手力度要适中,既不能像捏鸡蛋,也不能像握死鱼。”
      “笑声要控制在三秒内,以‘哈’开头,‘呵’结尾,中间不能有破音。”
      这些看似简单的社交礼仪,对他而言却比工地上的体力活还要累人。他的肌肉记忆还停留在扛水泥时的粗犷模式,现在却要重新编程,学习一套全新的身体语言。
      有一次,他模仿隔壁桌投资人的坐姿——翘着二郎腿,脚尖微微上扬,结果保持这个姿势五分钟后,他的小腿抽筋了,疼得龇牙咧嘴。邻座的白领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看那个土包子。”
      但他没有放弃。他知道,在这个看脸的城市,外表就是通行证。他花了整整一周时间,研究不同行业的着装密码。科技公司的人喜欢穿带logo的卫衣配牛仔裤,金融圈的永远是一丝不苟的深色西装,创意行业的则可以大胆地混搭——这些发现让他觉得自己在破译一套复杂的密码系统。
      最难的还是微表情管理。他在二手市场淘来一面全身镜,每天对着它练习微笑。起初,他的笑容总是带着讨好的意味,像工地上的民工面对工头;后来变得过于僵硬,像戴了个橡皮面具;最后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完美的平衡点——嘴角上扬15度,眼角微微皱起,露出六颗牙齿,不多不少。
      “你好,我是颜锦轩。”他对着镜子说第一百遍,声音终于不再颤抖。
      为了练习谈吐,他下载了各种商业演讲的视频,从乔布斯到雷军,反复观看。他学会了在句子中插入英文单词,虽然发音还带着云水市的口音;学会了用“我们拉齐一下认知”代替“你听懂了吗”;学会了把“没钱”说成“现金流紧张”,把“不知道”说成“这个我需要回去同步一下”。
      但最戏剧性的转变发生在一个周末的下午。
      颜锦轩鼓起勇气,走进一家快时尚品牌的试衣间。他选中了一套深灰色西装,价格相当于他送三天外卖的收入。当他换上西装走出来时,售货员的眼睛亮了一下。
      “先生,这套很适合您。”她说,“需要我帮您调整一下吗?”颜锦轩点点头。售货员熟练地帮他整理衣领,收紧腰带,卷起袖口。当他在镜子里看到全新的自己时,差点没认出来。
      镜中人穿着合体的西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表情从容自信——活脱脱一个都市精英。只有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暴露了他的过去。
      “就要这套。”他咬咬牙,刷了卡。提着购物袋走出商场时,他感觉路上的行人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以前是漠视或警惕,现在多了几分尊重。原来一套西装就能改变一个人的社会地位,这个发现既讽刺又真实。
      但他的“体面教育”远未结束。
      第二天,他决定进行实战演练。他走进一家共享办公空间的大堂,假装在等人。这里来来往往的都是他想要成为的那种人——衣着光鲜,谈吐得体,举止从容。
      他观察到一个有趣的现象:这些“体面人”走路时从不左顾右盼,而是目光平视,步伐稳健;他们说话时习惯性地使用手势,但幅度恰到好处;就连喝咖啡的姿势都有一套标准流程——先闻香,再小口品尝,最后轻轻放下杯子。
      颜锦轩偷偷模仿其中一个商务人士的站姿,结果因为挺胸太过,差点向后摔倒。幸好旁边一个女孩扶了他一把。
      “没事吧?”女孩问,她的声音清脆悦耳。
      颜锦轩的脸瞬间红了:“没事,谢谢。”
      “第一次来?”女孩打量着他,“看你有点面生。”
      “啊,对,我来...谈个项目。”他结结巴巴地说,感觉自己的伪装随时会被戳穿。但女孩只是笑了笑:“加油。这里的人都挺装的,习惯就好。”这句突如其来的真诚话语,让颜锦轩愣住了。原来不是所有“体面人”都沉浸在角色里,也有人清醒地看着这场表演。
      这次经历让他明白,学习体面不是为了变成另一个人,而是掌握一种生存技能。就像在工地上要会砌砖,在写字楼里就要会做PPT——本质上都是为了混口饭吃。
      晚上回到隔断间,他继续对镜练习。但这一次,他不再强迫自己变成完全陌生的人,而是尝试在“体面”的外壳下,保留一点真实的自我。他发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点:说话时可以适当加入数据支撑,但不必过分夸大;微笑时可以稍微真诚一些,不必完全程式化;就连握手时,也可以根据对方的身份调整力度——对上级要恭敬,对平级要平等,对下级要温和。
      这个过程就像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有一次面试练习,他因为过度表现“真诚”,不小心说出了自己在工地工作的经历,结果想象中的面试官(一面墙壁)立刻露出了鄙夷的表情。
      “不行,这个不能说。”他在笔记本上记下,“过去必须被抹去。”这很残忍,但很必要。在这个崇尚成功的社会里,苦难不是勋章,而是污点。
      一个月后的某个清晨,颜锦轩再次站在镜子前。他穿着那套已经熨烫平整的西装,头发用发胶固定得一丝不苟,表情从容淡定。
      “你好,我是颜锦轩。”他说,声音平稳自信,“毕业于燕都大学计算机系,有三年互联网行业经验...”
      镜中人完美得像个机器人。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了打造这个形象,他付出了多少代价:放弃了真实的笑容,掩埋了过去的经历,甚至改变了自己的走路姿势。
      但这就是游戏的规则。要想重新进入那个世界,就必须遵守它的规则。
      他拿起公文包——一个在二手店淘来的旧货,但擦得很亮。出门前,他最后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装备:简历打印了十份,钢笔灌满了墨水,皮鞋擦得一尘不染。
      今天的他不再是一个模仿者,而是一个合格的扮演者。他知道如何在不卑不亢间展现自信,如何在谈笑风生中隐藏过去,如何在举手投足间表演“体面”。
      电梯门打开,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入晨光中。阳光照在他擦得锃亮的皮鞋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那光芒如此明亮,几乎要灼伤他的眼睛。
      但他没有躲避。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必须习惯这种光芒——哪怕它来自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
      颜锦轩坐在网吧最角落的位置,屏幕的蓝光映在他脸上,像是给他戴上了一张数字面具。他面前的Word文档一片空白,光标不停闪烁,像是在嘲笑他的无所适从。
      “简历”这两个字,简单得残忍。真实的他,过去六个月是一片狼藉:被女友背叛,被朋友算计,被公司开除,送过外卖,搬过砖头,睡过天桥。这些经历写出来,大概能凑成一本《当代青年堕落实录》,足够让任何HR毫不犹豫地把他的简历扔进碎纸机。
      “得编。”他对自己说,声音在网吧的嘈杂中微不可闻。
      但他马上又感到一阵恶心。从小到大,他都是个好学生,考试不作弊,论文不抄袭,连逃课都会良心不安。现在却要系统地、精心地伪造自己的过去。
      “欢迎来到成年人的世界。”他想起王胖子曾经说过的话,“这里只看结果,不问过程。”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开始在键盘上敲击。
      姓名:颜锦轩。学历:燕都大学计算机系。这些是真的,像是孤岛般残存在谎言的海洋中。
      然后,关键部分来了——工作经历。他闭上眼睛,回想这半年来的点点滴滴。那些在暴雨中送餐的夜晚,变成了“深入O2O市场一线,积累丰富的本地生活服务经验”;那些在工地搬砖的日子,美化成了“参与多个大型项目落地,熟悉传统行业数字化转型痛点”;就连睡天桥的经历,都能包装成“践行极简主义生活方式,保持对市场的敏锐洞察”。
      他越写越顺手,仿佛在玩一个角色扮演游戏。真实的颜锦轩被一点点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光鲜亮丽的虚拟人物——一个富有洞察力、经验丰富的“连续创业者”。
      “你这写得也太假了。”旁边一个打游戏的小伙子瞥了一眼他的屏幕,随口说道。
      颜锦轩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遮挡屏幕。
      “怕什么,”小伙子笑了,“这年头,谁的简历没点水分?我上次面试,还说自己在学生会组织过百人活动呢,其实就是帮忙搬了趟椅子。”
      这话像是给他打了强心剂。是啊,在这个人人都在表演的时代,真实反而成了最不值钱的东西。
      但他很快发现,光是编造经历还不够,还需要细节来支撑。就像好的小说需要具体的细节才能让人信服,好的谎言也需要真实的触感。
      他开始深入研究“华夏智联”这家公司——他选择的目标。他下载了他们的所有APP,研究了他们的商业模式,甚至混进了几个用户群,听那些真正的员工吐槽公司的问题。供应链效率低下。用户增长遇到瓶颈。技术架构老化...”这些抱怨在他耳中变成了机会。他开始有针对性地修改简历,把自己塑造成能够解决这些问题的“救世主”。
      比如,针对供应链问题,他写道:“曾独立设计并实施了一套智能调度系统,将配送效率提升30%”——灵感来自于他送外卖时发现的最优路线。
      针对用户增长,他声称:“主导过一场社交裂变活动,单日新增用户10万”——这来自于他在工地听工友们分享拼多多砍价链接的观察。
      最绝的是,他甚至编造了几个看似真实的前同事作为证明人,其实都是他以前同学的手机号,提前跟他们打过招呼。
      “我这算不算诈骗?”他在微信上问一个答应帮他圆谎的同学。
      对方回得很快:“这叫灵活就业。现在国家都鼓励多渠道就业了,你这就是走在政策前面。”
      颜锦轩苦笑。这年头,连说谎都能找到政策依据。但最困难的部分,是面对自己的良心。每次他编造一段经历,都会想起与之对应的真实场景——不是光鲜亮丽的办公室,而是尘土飞扬的工地;不是头脑风暴的会议室,而是漏雨的出租屋。
      有一次,他在简历上写“擅长团队管理与跨部门协作”,眼前却浮现出工头王大力对着工人们咆哮的画面。那时的他,别说管理别人,连自己的尊严都管理不了。
      还有一次,他写“具备出色的抗压能力和危机处理经验”,脑海里却是那个暴雨夜,他推着没电的电动车,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艰难前行的画面。
      这些真实的苦难,现在都成了他虚构履历的养料。就像把血泪化作了胭脂,涂抹在苍白的简历上。
      “你这简历...”网吧网管过来续费时,看了一眼他的屏幕,“写得跟小说似的。”
      颜锦轩心里一紧:“哪里不对吗?”
      “太完美了。”网管叼着烟说,“完美得不像真的。你得加点瑕疵,比如某个项目其实失败了,但你学到了宝贵经验。这样才真实。”
      颜锦轩恍然大悟。原来最高明的谎言,是九真一假,甚至是真真假假,虚实难辨。
      他开始往简历里添加“失败经历”:一个没能落地的创业想法,一次错误的市场判断,一段短暂的合作关系...这些半真半假的“瑕疵”,反而让整个履历显得更加可信。
      当他终于完成这份三页长的简历时,感觉自己像是完成了一部史诗级的小说。主角是一个名叫颜锦轩的精英人士,而真实的他,只是这个虚构人物的影子。
      打印简历时,打印机发出嗡嗡的声响,像是在为他的堕落唱挽歌。他拿着那叠还带着温度的纸张,第一次理解了《黑客帝国》里蓝色药丸和红色药丸的选择——大多数人不是不知道真相,只是选择了更舒服的谎言。
      走出网吧时,夕阳西下。他看着手中精心包装的履历,突然想起庄子那个“朝三暮四”的典故——养猴人早上给猴子三个栗子晚上给四个,猴子不高兴;改成早上四个晚上三个,猴子就高兴了。本质上栗子数量没变,只是包装不同。
      他现在做的,不就是现代版的“朝三暮四”吗?把同样的经历换个说法,就能从垃圾变成黄金。
      路过一家律师事务所,他看到橱窗里贴着“简历优化”的广告。原来这已经成了一个正规行业,有专业的“简历化妆师”帮你把平庸的经历说得天花乱坠。
      “大家都在玩这个游戏,”他对自己说,“你不玩,就出局。”但当他回到出租屋,对着镜子练习面试说辞时,还是感到了强烈的不适。镜中人穿着廉价的西装,说着流利的谎言,眼神却时不时会闪过一丝惶恐。
      “你好,我是颜锦轩...”他说到一半,突然卡住了。因为镜中人的嘴型,和他说出的话对不上。就像劣质的译制片,声音和画面总有微小的延迟。
      他知道,那是他的良心在作祟。那一晚,他梦见自己的简历变成了一张人脸,五官精致,笑容标准,但当他凑近看时,却发现那张脸没有瞳孔,眼睛的位置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醒来时,他浑身冷汗。但当天亮时,他还是仔细地把简历装进文件袋,穿上那身“战袍”,走向华夏智联的办公楼。
      在电梯里,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社会化”——就是学会把真实的自己隐藏起来,戴上一张社会认可的面具。而简历,就是这张面具的说明书。
      当电梯门打开时,他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表情,迈步走入明亮的大堂。他的脚步声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回响,坚定,从容,听不出一丝犹豫。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声脚步,都在践踏着某个叫做“真实”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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