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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工地的“丛林法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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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都的冬天来得像个不请自来的恶客,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颜锦轩站在“御景豪庭”建筑工地的大门外,感觉自己像个即将被投入斗兽场的角斗士。
“你就是老陈介绍来的?”工头王大力眯着眼睛打量他,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头牲口能拉多少货。王大力确实满脸横肉,从左眉骨到右嘴角的一道伤疤让他看起来像是刚从□□电影里走出来的反派。
颜锦轩点点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个知识分子。他特意穿了件最旧的外套,手上还抹了点灰,但王大力还是一眼看穿了他的本质。
“大学生?”工头嗤笑一声,“来体验生活?”
“来赚钱。”颜锦轩简短地回答。
王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踉跄了一下:“行啊,一天两百,管一顿午饭。不过我警告你,这里不是学校,干不了就滚蛋,别耽误老子进度。”
颜锦轩跟着王大力走进工地,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这不是他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些现代化施工场地,而更像是一个原始的劳动集中营。几十个工人像蚂蚁一样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穿梭,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和麻木。
“看什么看?”王大力吼了一嗓子,“都他妈干活去!”
工人们像受惊的鸟兽般散开,只有一个瘦小的年轻人凑过来,递给颜锦轩一个安全帽:“新来的?叫我猴子就行。”
猴子看起来不超过二十岁,眼睛滴溜溜地转,透着精明的光。他压低声音说:“记住三点:工头的话要听,老油条的话别信,自己的东西看好。”
颜锦轩还没反应过来,猴子已经灵活地爬上了脚手架,像只真正的猴子。
第一天的工作是搬砖。听起来简单,做起来要命。颜锦轩需要把红砖从堆放处搬到三楼,一次二十块,重量压得他直不起腰。不到一个小时,他的手套就磨破了,手掌火辣辣地疼。
“喂,大学生!”一个粗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偷懒啊?”
颜锦轩回头,看到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男人,外号“黑熊”,是工地的老油条之一。
“没有,我休息一下。”颜锦轩解释道。
黑熊嗤笑一声:“休息?你以为这是你家客厅?干不了就滚,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颜锦轩咬咬牙,继续搬砖。他注意到其他工人看他的眼神都很复杂,有同情,有轻视,但更多的是冷漠。
中午吃饭时间,工人们围坐在工棚里,每人领到一个不锈钢饭盒。菜是白菜炖土豆,零星有几片肥肉,米饭硬得能砸死人。
颜锦轩饿极了,埋头猛吃。突然,他感觉有人在踢他的脚。抬头一看,是猴子在对他使眼色。
“新来的,懂不懂规矩?”黑熊走过来,一把抢过颜锦轩的饭盒,“新人要孝敬老人,懂吗?”
颜锦轩愣住了,他看着黑熊把自己饭盒里的几片肉都挑走,怒火直冲头顶。但他想起猴子的警告,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熊哥跟你开玩笑呢。”猴子赶紧打圆场,把自己的饭盒推给颜锦轩,“吃我的,我不饿。”
黑熊得意地笑了,拍了拍颜锦轩的脸:“小子,学着点,这里的规矩比法律都好使。”
下午的工作更累,是搅拌水泥。颜锦轩需要把水泥、沙子和水按比例混合,然后用铁锹翻搅均匀。他的手臂像灌了铅,每一下都无比艰难。
“用力!没吃饭啊?”王大力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一脚踢在他的小腿上,“这水泥要是出了问题,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颜锦轩疼得龇牙咧嘴,但不敢停下。他环顾四周,发现其他工人都在默默干活,没人看他,也没人帮忙。这里每个人都是孤岛,在生存的海洋里独自漂浮。
收工时,颜锦轩几乎站不稳。他的手上磨出了好几个水泡,肩膀被砖头磨破了皮,浑身都是水泥灰。
“领工钱!”王大力坐在临时搭建的办公室里,手里拿着一叠钞票。
工人们排着队,一个个上前领钱。颜锦轩注意到,每个人领到的钱数都不一样,但没人敢质疑。
轮到颜锦轩时,王大力抽出一张百元大钞:“今天表现不行,扣一百。”
“为什么?”颜锦轩忍不住问。
王大力冷笑:“顶嘴,再扣五十。”
颜锦轩攥紧了拳头,感觉血液都在倒流。但他看着王大力身后那两个彪形大汉,最终松开了手。
“工头,他第一天来,不懂事。”猴子突然开口,“您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王大力瞪了猴子一眼,又抽出一张五十的钞票扔在桌上:“滚吧,明天不想来就别来了。”
颜锦轩拿着这一百五十块钱,感觉比拿着十五万还沉重。
走出工地时,猴子追了上来:“喂,你别介意,工头就那样。”
颜锦轩苦笑:“谢谢您帮我说话。”
猴子摆摆手:“小事。不过你得学聪明点,这里不是讲道理的地方。”
他们一起走向公交站,猴子的住处就在颜锦轩出租屋附近。
“你知道为什么工头敢这么嚣张吗?”猴子问。颜锦轩摇头。
“因为这里大部分人都是黑户,没签合同,没社保。”猴子压低声音,“你去告他,先倒霉的是你自己。”
颜锦轩沉默了。他想起自己刚毕业时,还曾天真地以为劳动法能保护每个劳动者。现在他明白了,法律只保护那些有能力维权的人。
第二天,颜锦轩学乖了。他早早来到工地,主动帮王大力打扫办公室,还给其他老工人递烟。虽然他不抽烟,但特意买了一包中华——花了他一天工资的三分之一。
“哟,大学生开窍了?”黑熊接过烟,别在耳朵上,“今天跟我干,教你点真本事。”
所谓的“真本事”,其实是偷工减料的技巧。比如在混凝土里多掺沙子,比如把用过的钢筋擦干净继续用,比如在验收前临时修补明显的问题。
“这样不会出事吗?”颜锦轩忍不住问。
黑熊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出事?能出什么事?这楼又不是咱们住。”
中午休息时,工人们围在一起打牌赌钱。颜锦轩不会玩,就坐在旁边看。
“新来的,借我五十。”黑熊突然说,“明天还你。”这不是商量,是命令。颜锦轩知道,这钱借出去就要不回来了。但他还是掏出五十块钱,因为他明白,这是“保护费”。
果然,收了钱的黑熊态度好了很多,下午还教了他几个省力的小技巧。
但颜锦轩很快就发现,工地上的人际关系比他想像的还要复杂。
第三天,工头发放劳保用品——每人一副新手套,一条毛巾。但轮到颜锦轩时,王大力说:“新来的,等下一批。”
颜锦轩没说什么,但猴子偷偷告诉他:“你的那份被黑熊拿走了,他转手卖给新来的工人,一副手套赚五块。”
更让颜锦轩震惊的是饮用水的问题。工地每天提供两桶纯净水,但总是不够喝。后来他发现,是黑熊和他那几个同伙,每天偷偷把水装进自己的水壶带回家。
“你怎么不告诉工头?”颜锦轩问猴子。
猴子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他:“告状?然后呢?被他们打个半死?”
一周后,颜锦轩逐渐适应了工地的节奏,也学会了这里的生存法则:弱肉强食,欺软怕硬。他不再主动帮助别人,因为第一次帮忙时,那个工人反而诬陷他偷东西;他也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人,因为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利益算计。
这天下午,工地来了个新人,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大家都叫他老李。老李瘦小佝偻,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老。
“又来个抢饭吃的。”黑熊啐了一口唾沫。老李被分到和颜锦轩一组,负责清理建筑垃圾。老人动作慢,经常跟不上进度。
“你能不能快点?”颜锦轩忍不住催促,他发现自己也开始像其他工人一样急躁,“耽误了进度,工头要扣钱的。”
老李唯唯诺诺地点头,努力加快速度,但反而把一袋垃圾撒了一地。
“废物!”黑熊走过来,一脚踢在老人腿上,“滚一边去!”颜锦轩看着老人蜷缩在地上的样子,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个同样在工地上干了一辈子,最后被砸断腿的父亲。
他应该站出来吗?他能站出来吗?就在他犹豫的时候,王大力闻声赶来:“怎么回事?”
黑熊立刻换上一副笑脸:“工头,这老家伙把垃圾撒得到处都是,我说他两句还不服气。”
王大力看了一眼地上的狼藉,冷冷地说:“扣一天工资。再有一次,直接滚蛋。”
老李不敢争辩,只是默默地爬起来,继续干活。颜锦轩看到,老人的眼角有泪光闪烁。
那天晚上,颜锦轩失眠了。他躺在床上,回想白天发生的一切。他发现自己正在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冷漠、自私、对不公视而不见。
“这就是生存吗?”他问自己,“为了活下去,就必须放弃做人的底线?”
没有答案。只有窗外工地的噪音,像这个城市的呼吸,永不停歇。
第二天,老李没有来。听说他生病了,也可能是被开除了。没人关心,工地上很快来了新的工人,继续着同样的循环。
颜锦轩继续在工地干活,他的手磨出了茧,皮肤晒得黝黑,眼神也越来越像其他工人——麻木而疲惫。他学会了在发工资时悄悄多报工时,学会了在工头检查前临时抱佛脚,学会了在分配任务时挑最轻松的活。
他正在被这个泥潭同化,一点一点地沉没。
有时他会想起在大学里读过的《荀子》:“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当时他不以为然,现在却觉得古人真有先见之明。在资源匮乏的环境里,人性中的恶就像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肆意蔓延。
但他内心深处还有一丝微弱的声音在抗议:这不是你,颜锦轩,你不该是这样的人。
那声音很小,小得几乎听不见。就像工地上的尘埃,被风一吹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