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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一次“告密” ...

  •   七月的燕都像个巨大的蒸笼,工地上弥漫着沥青和汗水混合的刺鼻气味。颜锦轩已经在这个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挣扎了一个月,手上的水泡变成了老茧,皮肤晒成了古铜色,连呼吸都带着水泥粉尘的味道。
      这天下午,工头王大力把他叫到临时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其实就是个用彩钢板搭的棚子,里面堆满了建材和图纸。
      “大学生,过来。”王大力翘着二郎腿,桌上的电扇吱呀作响,吹不动闷热的空气。
      颜锦轩放下手中的铁锹,擦了把汗走进去。他发现黑熊也在,正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看着他。
      “听说你干活挺卖力?”王大力扔给他一瓶冰镇矿泉水,这在这个工地算是最高礼遇。
      颜锦轩接过水,没有立即喝。他知道,在这个地方,任何馈赠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还行。”他简短地回答。
      王大力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我就喜欢你们这些读过书的人,懂事,明白事理。”
      颜锦轩静静地等着下文。
      “这样,”王大力往前倾了倾身子,“老张那边,你去帮我盯着点。”
      老张是工地上的一个老工人,五十多岁,沉默寡言,干活实在,但最近总是咳嗽得厉害。
      “盯着什么?”颜锦轩问。
      “看他有没有偷懒。”王大力说得直白,“最近进度慢,我怀疑有人磨洋工。”
      颜锦轩的心沉了下去。他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让他当告密者。
      “工头,这...”
      “一天多加五十。”王大力打断他,“而且,”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颜锦轩,“上个月的工资,也该发了。”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颜锦轩已经一个多月没拿到工资了,王大力总是以各种理由拖欠。而他远在老家的父亲前几天刚来电话,说要是再凑不齐手术费,就只能卖房子了。
      “怎么样?”王大力追问。
      颜锦轩的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一边是道德底线,一边是生存压力。他想起大学时读过的《存在与虚无》,萨特说人是自由的,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可现在他感觉不到自由,只感觉到枷锁。
      “好。”这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时,颜锦轩感觉自己灵魂的某一部分碎裂了。
      走出办公室时,黑熊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意味深长:“聪明人。”
      接下来的半天,颜锦轩在工地上如坐针毡。他一边机械地干着活,一边用余光注意着老张的方向。老张在三楼砌墙,动作确实比平时慢了不少,时不时停下来喘气,用毛巾擦汗。
      “今天真他妈热。”猴子凑过来,递给他半根黄瓜,“吃点,降降温。”
      颜锦轩接过黄瓜,食不知味。
      “你怎么心不在焉的?”猴子敏锐地问。
      “没事,就是有点累。”猴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没再多问。
      下午两点,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太阳毒辣地炙烤着大地,工地上的钢筋烫得能煎鸡蛋。颜锦轩看到老张摇摇晃晃地走到背阴处,靠着墙坐了下来,从怀里掏出药瓶,倒出几粒药吞了下去。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只要他现在去报告,王大力一定会“奖励”他。
      但他的脚像灌了铅一样迈不动。他想起老张有个女儿在上大学,和他妹妹差不多大;想起老张曾经偷偷教他怎么砌墙才能又直又稳;想起有次他中暑,是老张把自己的水让给了他。
      “在干嘛呢?”黑熊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工头等着呢。”
      颜锦轩深吸一口气,走向王大力的办公室。
      “工头,老张他...”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怎么了?”王大力挑眉。
      “他...在休息。”最终,他还是说了出来。
      王大力猛地站起身:“妈的,果然在偷懒!”
      工头大步流星地冲出去,颜锦轩跟在后面,感觉自己像个押送囚犯的狱卒。
      “老张!”王大力怒吼一声,整个工地都安静了。
      老张惊慌地站起来,脸色苍白:“工头,我有点不舒服...”
      “不舒服?我看你是懒病犯了!”王大力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药瓶,看都没看就扔在地上,“装什么装?不想干就滚蛋!”
      老张手足无措地站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真的生病了,医生说要休息...”
      “休息?行啊,”王大力冷笑,“今天工资扣了,爱休息多久休息多久!”周围的工人都停下手中的活,默默地看着。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站出来为老张辩解。颜锦轩在人群中看到了猴子的目光,那眼神里有失望,有理解,还有一丝自嘲。
      “工头,是我告诉颜锦轩我不舒服的...”老张试图解释。
      王大力猛地回头看向颜锦轩:“是吗?”那一刻,颜锦轩感觉自己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他可以点头,可以为老张说句话,但他想起了被拖欠的工资,想起了父亲的手术费,想起了自己岌岌可危的生存现状。
      “他...没跟我说。”颜锦轩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那声音陌生得可怕。
      老张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神从困惑到失望,最后变成了彻底的绝望。
      “滚去干活!”王大力一脚踢在老张的腿上,“再让我抓到一次,直接开除!”风波过后,工地恢复了忙碌。但气氛明显不一样了,工人们看颜锦轩的眼神都带着疏远和警惕。
      收工时,王大力果然多给了他五十块钱,还拍了拍他的肩膀:“干得好,明天继续。”
      颜锦轩捏着那五十块钱,感觉像是捏着一块烧红的炭。他去找老张想解释,但老张只是默默地收拾工具,看都不看他一眼。
      “老张,我...”
      “不用说了。”老张打断他,声音疲惫,“都是为了生活,我懂。”
      这话比骂他一顿还让他难受。
      晚上,颜锦轩破天荒地去了工地附近的小卖部,买了一瓶最便宜的白酒。他坐在工棚外的水泥管上,一口接一口地喝着,试图麻痹自己的良心。
      猴子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抢过酒瓶也灌了一口。
      “难受?”猴子问。
      颜锦轩苦笑:“我是不是很无耻?”
      猴子看着远处的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在这里,活下去就是最大的正义。”
      “可是...”
      “没有可是。”猴子打断他,“你知道老张为什么生病了还来上班吗?”
      颜锦轩摇头。
      “他女儿得了白血病,需要钱做手术。”猴子淡淡地说,“他比你还缺钱。”
      颜锦轩感觉像是被人当胸打了一拳,痛得喘不过气。
      “那你还...”
      “我为什么不帮他说话?”猴子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因为上个月,我为了多赚一百块钱,也告发过别人。”
      颜锦轩愣住了。
      “欢迎来到真实的世界,大学生。”猴子站起身,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这里没有英雄,只有幸存者。”
      那晚,颜锦轩醉得一塌糊涂。在梦里,他变成了老张,变成了猴子,变成了工地上的每一个人。他们在泥潭里互相撕咬,挣扎,只为了能够呼吸到下一口的空气。
      第二天早上,他在工棚门口看到了老张。老人默默地递给他一个馒头,什么都没说,转身去上工了。颜锦轩拿着那个馒头,久久没有动。他知道,这不是原谅,这是底层人之间的理解——在生存面前,道德是奢侈品。
      从那以后,颜锦轩在工地的地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工人们不再把他当成需要照顾的新人,而是把他看作和王大力、黑熊一样需要防备的人。但同时,他也确实获得了一些“特权”——更轻松的工作,偶尔多发的奖金,以及王大力若有若无的关照。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却失去了更多。有时他会想起康德的名言:“世界上唯有两样东西能让我们的内心受到深深的震撼,一是我们头顶浩瀚灿烂的星空,一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法则。”
      可现在,他抬头看不到星空,只有工地的探照灯;低头看不到道德,只有生存的泥潭。
      他终于在生活的重压下低下了头,不是为了成长,而是为了活下去。而这一切,仅仅是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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