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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马思聪的“艺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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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颜锦轩在老陈记面馆里洗着碗的时候,马思聪正站在燕都最顶级的“白立方”画廊中央,面对着一面洁白的墙壁。不,准确地说,是面对着一幅画。一幅名为《存在与虚无的辩证关系研究No.17》的作品。
画廊里空调温度恰到好处,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香氛味道,那是雪松与鸢尾的混合,据说能激发艺术鉴赏力。衣着光鲜的宾客们手持香槟,低声交谈,每个人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和若有所思的表情。
马思聪穿着一身定制的深灰色西装,站在人群中央,却感觉自己像个误入高级宴会的外卖员。
“思聪,你觉得怎么样?”画廊主理人李薇安凑过来,她今天穿了一件像是用金属片编织而成的长裙,走起路来叮当作响,“这可是张默生老师的新作,我费了好大劲才争取到首展。”
马思聪凝视着那幅画。准确地说,是凝视着那片近乎完美的白色画布,以及在右下角那个几乎看不见的黑色小点。
“很有意思。”他给出了标准回答,这个回答在艺术圈就像“吃了么”一样通用。
“何止有意思!”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评论家激动地插话,“你看这个黑点的位置,恰到好处地打破了画面的平衡,却又在更高维度上建立了新的秩序。这是对康定斯基的致敬,也是对极简主义的超越!”
马思聪努力盯着那个黑点,试图看出点什么。他想起昨天在父亲书房里不小心滴下的一滴墨水,跟这个差不多大,当时被父亲骂得狗血淋头。
“确实,”他清了清嗓子,“这个点的张力...很强烈。”
“没错!”评论家更兴奋了,“它既是一个点,又是所有点的集合。它象征着个体在宏大宇宙中的孤独存在,同时又暗示着万物归一的本体论思考!”
马思聪点点头,心里想的却是:如果这是一滴无意中溅上去的墨水,不知道还能不能卖出三百万的价格。
“思聪,你的眼光一向独到。”李薇安微笑,“上次你买下的那件《无题》,现在已经升值百分之五十了。”
马思聪勉强笑了笑。他确实“眼光独到”,毕竟他买艺术品的原则很简单——哪个最贵,哪个最让人看不懂,就买哪个。这是他在这个圈子里学到的生存智慧。
“马先生,”一个年轻的女记者挤过来,话筒几乎要戳到他脸上,“请问您购买这件作品的初衷是什么?它是否反映了您对当代社会的某种思考?”
马思聪深吸一口气,准备背诵助理为他准备的稿子:“艺术是人类精神的...”
他的话突然卡住了。在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完全不合时宜的画面——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清亮的汤,雪白的面,金黄的荷包蛋,还有几片嫩绿的青菜。那是上周的事。他和父亲大吵一架后,开车在城里漫无目的地转悠,偶然把车停在了一条老巷子口。饥肠辘辘的他走进了一家看起来随时会倒闭的面馆。
“一碗阳春面。”他记得自己当时这么说,语气里还带着富家公子哥儿特有的傲慢。
老板娘——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十五块,先付后吃。”
他愣住了。他已经很久没有为低于四位数的消费操过心。
面端上来时,他被那朴素的香气击中了。那不是米其林餐厅里精心调配的分子料理,不是需要配着特定年份红酒才能品尝出精髓的珍馐,就是一碗面,一碗能让人吃饱、让人暖和起来的阳春面。
他吃得满头大汗,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结账时,他掏出一张百元大钞:“不用找了。”
老板娘却执意找给他八十五块:“小本生意,不搞这套。”
现在,站在这个充斥着虚情假意的画廊里,马思聪突然觉得,那碗十五块钱的阳春面,比眼前这幅三百万的“杰作”要真实一万倍。
“马先生?”女记者疑惑地看着他。
马思聪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艺术是人类精神的...粮食。”
他临时改了口,因为实在说不出口那些准备好的华丽辞藻。
发布会结束后,马思聪在工作人员的簇拥下完成了购买手续。签支票时,他的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这数额对他而言有多大,而是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为一个看不见的黑点付出普通人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
“恭喜您,马先生。”李薇安亲自将包装精美的画作递给他,“需要为您安排配送吗?”
“不用了,”马思聪接过那个轻得可疑的画框,“我自己带走。”
他抱着那幅价值三百万的画,走出了画廊。晚风吹在脸上,带着燕都特有的、混合着汽车尾气和路边小吃摊的味道。他突然觉得,这比画廊里的雪松鸢尾好闻得多。
司机为他打开劳斯莱斯的车门,他犹豫了一下:“你先回去吧,我想走走。”
在司机惊讶的目光中,马思聪抱着那幅画,走进了燕都的夜色中。
他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路过灯火通明的奢侈品店,路过挤满年轻人的网红奶茶店,路过还在营业的便利店。每个地方都有人,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在一座天桥上,他停下来,俯瞰着桥下川流不息的车河。红色的尾灯连成一条流动的河,向着未知的远方奔去。
他打开画框,再次凝视那幅画。在城市的霓虹灯下,那个黑点几乎看不见了。“所以,”他自言自语,“你到底值三百万什么呢?”是因为张默生这个名字?是因为评论家的那些解读?还是因为大家都说它好?
他想起了颜锦轩。那个在大学时期总是拿一等奖学金的男生,那个曾经在科技创新大赛上击败他的对手。听说他现在在送外卖。
如果是颜锦轩站在这里,会怎么评价这幅画?马思聪几乎能想象出对方那带着讽刺的笑容:“所以这就是有钱人的游戏?花三百万买一张几乎空白的画布?”
他突然觉得很可笑。在他为着一个黑点一掷千金的时候,颜锦轩可能正在为了一碗面多少钱而精打细算。而奇怪的是,他竟然觉得颜锦轩的世界比他的更真实。
一对情侣路过他身边,女孩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画,小声对男友说:“看那个神经病,抱着一张白纸在发呆。”
马思聪没有生气,反而笑了。也许在这个女孩眼中,他确实是个神经病。
他继续向前走,不知不觉又来到了那条老巷子。已经很晚了,但“老陈记面馆”的灯还亮着。
鬼使神差地,他推门走了进去。
“欢迎光临...”陈姐抬起头,看到他时愣了一下,“哟,是你啊。”
马思聪把画靠在墙边,在同样的位置坐下:“一碗阳春面。”
“十五块,先付后吃。”陈姐的语气和上次一模一样。这次马思聪乖乖掏出十五块钱,崭新的纸币,放在桌上。面很快端上来,还是那样的热气腾腾,还是那样的香气扑鼻。马思聪拿起筷子,突然觉得这个动作比在拍卖会上举牌更需要勇气。
“那个,”他指了指墙边的画,“能暂时放这儿吗?我吃完就来拿。”
陈姐瞥了一眼:“什么玩意儿?”
“一幅画。”
“画的啥?”
“呃...一个黑点。”陈姐挑了挑眉,那表情分明在说“你们有钱人真会玩”。但她只是点点头:“放那儿吧,别挡道就行。”
马思聪低头吃面。热汤下肚,他感觉自己的灵魂终于慢慢回到了身体里。就在这时,门又被推开了。穿着外卖服的颜锦轩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塑料袋。
“陈姐,我买了点水果...”颜锦轩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他和马思聪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愣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曾经的竞争对手,如今在这样一家小面馆里重逢,一个穿着外卖服,一个穿着高级西装,面前各放着一碗阳春面。
“颜锦轩?”马思聪先开口,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
“马思聪。”颜锦轩点了点头,表情复杂。
陈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认识?”
“大学同学。”颜锦轩简单地说,把水果放在柜台上,“您放着明天吃,我先走了。”
“等等,”马思聪站起身,“一起...坐坐?”
颜锦轩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在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
“听说你在送外卖?”马思聪问,努力让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像施舍。
“嗯。”颜锦轩点点头,“你呢?还在玩艺术?”
马思聪苦笑,指了指墙边的那幅画:“刚买的。”
颜锦轩走过去,仔细看了看那幅画,然后又坐回来,表情古怪:“所以这就是你花三百万买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价格?”
“艺术圈的事儿,上个热搜不难。”颜锦轩喝了口水,“所以,这个黑点告诉你什么了?”
马思聪沉默了。他发现自己无法在颜锦轩面前重复那些评论家的话术。
“它告诉我,”他轻声说,“我可能是个傻子。”
颜锦轩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这是马思聪今晚看到的第一个真诚的笑容。
“恭喜,”颜锦轩说,“你终于开始思考了。”
陈姐又端上来一碗面,放在颜锦轩面前:“喏,你的晚饭。今天怎么这么晚?”
“最后一单远了点。”颜锦轩接过面,自然地吃起来。
马思聪看着他们之间流畅的互动,突然感到一阵嫉妒。这种自然而温暖的关系,是他用多少钱都买不到的。
“其实,”马思聪突然说,“我觉得这碗面比那幅画有价值得多。”
颜锦轩抬头看他,眼神里带着审视:“因为你饿了?”
“不,”马思聪摇头,“因为它真实。”
两个男人坐在小面馆里,各自吃着一碗十五块钱的阳春面。墙边靠着一幅价值三百万的画,画上几乎什么都没有。
在这个荒谬的对比中,马思聪突然明白了什么是“存在”,什么是“虚无”。
存在就是这碗能温暖肠胃的面,是陈姐记得颜锦轩的口味,是颜锦轩送完外卖还会记得给陈姐带水果。而虚无,就是那个需要用三百万来证明价值的黑点,是那些他永远记不住名字的评论家,是那个他永远无法取悦的父亲。
“你知道吗,”马思聪轻声说,“我有点羡慕你。”
颜锦轩差点被面呛到:“羡慕我送外卖?”
“羡慕你知道自己是谁。”马思聪看着碗里清亮的汤,“而我,可能永远都是‘马东来的儿子’,‘马氏集团的继承人’,或者‘那个花三百万买一个黑点的傻子’。”
颜锦轩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说:“那你为什么不试着做你自己?”
“我自己是谁?”马思聪问,这个问题他想了二十多年,都没有答案。
“这得问你自己。”颜锦轩吃完最后一口面,“不过从你愿意坐在这里吃十五块钱的面来看,你至少不是无可救药。”
马思聪笑了。这是今晚他第一次真心地笑。
离开面馆时,马思聪抱着那幅画,突然觉得它轻了很多。
“需要送你吗?”他问颜锦轩。
“不用,”颜锦轩指了指路边的电动车,“我有车。”两个男人在夜色中道别,走向不同的方向。一个走向豪宅,一个走向出租屋,但他们都带走了一些东西。
颜锦轩带走的是确认——确认即使是在最落魄的时候,他依然保有尊严和独立思考的能力。
马思聪带走的是疑问——开始质疑自己过去所追求的一切,究竟有多少真实的价值。
而那幅《存在与虚无的辩证关系研究No.17》,最终被马思聪塞进了储藏室的最深处。在很多年后的一次慈善拍卖会上,他把它捐了出去,成交价是五百万。
但他始终记得,在那个深秋的夜晚,在一家不起眼的面馆里,有一碗阳春面,比任何艺术品都更接近艺术的本质——真实地触动人心。而这件事,他永远不会告诉那些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