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7、寒冬的阳春面 ...
-
颜锦轩捧着那杯热水,指尖传来的温度让他几乎冻僵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他小口啜饮着,生怕喝得太快会辜负这份温暖。
老板娘没有立即回到厨房,而是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随手拿起抹布擦拭着本就干净的桌面。这个动作自然得像是多年的习惯,也给了颜锦轩一个不必立即离开的借口。
“面还行吗?”她问,语气随意得像是在问今天的天气。
颜锦轩连忙点头,差点把嘴里的水喷出来:“很好吃,真的。特别是那个荷包蛋,边缘焦脆,里面还是流心的...”
他说到一半突然停住,感觉自己像个美食评论家在点评一份免单的食物,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老板娘却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看来是真饿了。饿的时候吃什么都香,饱的时候龙肉都嫌柴。”
这话朴实得近乎粗糙,却让颜锦轩莫名感到一阵心酸。他想起自己曾经对那些高级餐厅的挑剔,如今却为一碗最简单的阳春面感激涕零。
“您...”他犹豫着开口,“您这家店开多久了?”
“快二十年了吧。”老板娘望向窗外,雨已经完全停了,街道被洗刷得干净发亮,“我刚来燕都的时候,这条街还没这么宽,对面那栋写字楼还是一片棚户区。”
颜锦轩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难以想象那个画面。如今的燕都处处彰显着现代化国际大都市的气派,很难找到过去的痕迹。
“那时候我也跟你差不多大,”老板娘继续说,手里无意识地叠着抹布,“从山里出来,揣着五百块钱,以为燕都遍地是黄金,弯个腰就能捡到。”
颜锦轩忍不住笑了:“然后呢?”
“然后?”老板娘哼了一声,“然后就被现实狠狠抽了几个大嘴巴子。”
她开始讲述她的故事,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初到燕都,她被骗进一个黑工厂,干了三个月一分钱没拿到。逃出来后身无分文,在燕都西站的天桥下睡了整整一个星期。
“那时候的天桥跟现在不一样,底下分地盘的。”她说,“新人只能睡在最外面,下雨了第一个淋湿。我那时候就想,要是能睡到最里面那个角落,就是人生巅峰了。”
颜锦轩想象着那个画面:年轻的她蜷缩在天桥下,看着车流如织的街道,内心该是何等绝望。而现在的他至少还有个出租屋,虽然破旧,但总比天桥强。
“后来怎么挺过来的?”他问。
“遇到好人了呗。”老板娘轻描淡写,“一个摆早餐摊的大姐看我可怜,让我帮她洗碗,管吃管住,一个月还给二百块钱。我就在她那干了两年,学会了怎么和面、怎么熬汤、怎么跟城管打游击。”
她的语气始终很平淡,但颜锦轩能想象其中的艰辛。一个无依无靠的年轻女子,在九十年代的燕都挣扎求存,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
“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就自己支了个小摊。”她说,“白天在批发市场扛包,晚上出摊卖面。一天睡四个小时,站着都能睡着。”
颜锦轩默默计算着这个数字。一天睡四小时,他送外卖最拼的时候也至少能睡六小时。果然,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内卷”方式。
“最难的时候,”老板娘的声音低了下来,“我儿子发高烧,我掏遍全身只有三十七块五。去医院挂个号都不够。”
颜锦轩的心揪紧了。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们是否也曾经历过这样的时刻,只是为了供他读书?“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老板娘笑了,那笑容里有种历经沧桑后的释然,“我把小推车押给了一个老乡,借了五百块钱。后来儿子病好了,我又干了三个月才把车赎回来。”
颜锦轩说不出话来。他曾经以为自己经历的已经是人生的谷底,但与老板娘的故事相比,他的挫折简直像是小孩子过家家。
“现在想想,那段时间虽然苦,但也挺好。”老板娘望向墙上的一张照片,那是一个穿着学士服的年轻人,“至少让我儿子知道,他妈不是好欺负的。”
颜锦轩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照片上的年轻人笑得很灿烂,背景是燕都大学的校门。
“您儿子...”
“燕大毕业,现在在硅谷做什么人工智能。”老板娘的语气里不无骄傲,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每年回来两次,每次都劝我把店关了,去美国享福。”
“那您为什么...”
“我去那儿干嘛?”老板娘打断他,“语言不通,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在燕都至少守着我这间小店,每天还能见到形形色色的人。”
她站起身,又给颜锦轩续了杯热水:“人啊,就跟这面一样,得自己把自己煮熟了,才算活过来了。”
颜锦轩愣住了。这个比喻粗粝而精准,像一记重锤敲在他的心上。
面条在滚水中从僵硬到柔软,从苍白到透明,从生涩到熟稔——这不正是人生的隐喻吗?没有人能代替你在生活的沸水中翻滚,所有的痛苦和煎熬,最终都是为了让你成为更好的自己。
“我刚来燕都的时候,也像一根生硬的面条。”老板娘继续说,“又硬又脆,一折就断。是生活这锅沸水煮软了我,也煮透了我。”
颜锦轩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曾经只会敲代码的手,如今布满伤痕和老茧。他何尝不也是一根正在被煮的面条呢?
“小伙子,”老板娘看着他,目光犀利得像能看透他的内心,“我看得出来,你跟我们这些粗人不一样。你读过书,有文化,是遇到坎儿了吧?”
颜锦轩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他的故事太复杂,太讽刺,不知从何说起。
“不说也行。”老板娘善解人意地点点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但我告诉你,燕都这地方,专治各种不服。你越是想跟它较劲,它越是要把你按在地上摩擦。”
这话粗俗得让颜锦轩想笑,却又真实得让他想哭。
“那该怎么办?”他忍不住问。
“怎么办?”老板娘拿起一根生面条,轻轻一折,面条应声而断,“像这样,硬碰硬,死路一条。”她又拿起一根煮熟的面条,弯曲,扭转,面条柔软地适应着她的动作,“得像这样,该软的时候软,该韧的时候韧。”
颜锦轩怔怔地看着那根面条,感觉自己二十多年建立起来的世界观正在崩塌重组。
他一直以为坚持就是永不弯曲,却从未想过,真正的坚强是外柔内刚,是在保持内核的同时,灵活地应对生活的种种刁难。
“您儿子...”他忽然想起什么,“他知道您这些经历吗?”
老板娘笑了:“知道一点,不多。他们这一代啊,活得太顺了,总觉得成功是理所当然的。我倒希望他吃点苦头,可惜没机会了。”
这话让颜锦轩想起马思聪。那个生来就拥有一切的人,是否也曾为自己的顺遂感到遗憾?恐怕不会。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富人的烦恼在穷人听来更像是无病呻吟。
“好了,”老板娘站起身,开始收拾厨房,“故事听完了,面也吃了,该回去了吧?”
颜锦轩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坐了太久。他站起身,郑重地向老板娘鞠了一躬:“谢谢您,不只是为了这碗面。”
老板娘摆摆手:“别整这些虚的。真要谢我,就好好活着,活出个人样来。等哪天你出息了,回来点我最贵的招牌牛肉面,就算还我这个人情了。”
颜锦轩用力点头:“我一定会的。”
走出面馆时,夜空已经放晴,几颗星星在燕都难得一见的清澈夜空中闪烁。街道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
他推着电动车,慢慢地走着,不再着急赶路。老板娘的每一句话都在他脑海中回响,像是一遍遍重播的哲学讲座。
“人啊,就跟这面一样,得自己把自己煮熟了,才算活过来了。”这句话反复敲打着他的内心。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的痛苦很大程度上来自于抗拒被“煮熟”。他想要保持生的状态,却不知只有通过煎熬,才能实现真正的蜕变。
林薇的背叛、王浩的算计、公司的无情...这些不都是生活这锅沸水吗?它们不是在摧毁他,而是在塑造他。就像面条不会责怪沸水太烫,因为正是那份热度,让它从平凡的面粉变成了美味的食物。
这个认知像一道光,照进了他内心最黑暗的角落。他停下脚步,回头望去。“老陈记面馆”的灯牌在夜色中发出温暖的光,像茫茫大海中的一座灯塔。
也许有一天,他会感谢这段经历。感谢它剥去了他所有的虚荣和矫饰,让他有机会重新认识自己,认识这个世界。
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电量自动恢复后收到的消息。他看了一眼,是平台的派单通知。
这一次,他没有感到厌烦和绝望。他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跨上电动车。
“来吧,”他对着夜空轻声说,“看看你还能把我煮成什么样。”电动车缓缓启动,载着他驶向未知的明天。但这一次,他的心中有了光。那道光来自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来自一个陌生人的善意,更来自一个简单却深刻的道理:人生如煮面,煎熬即是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