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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深夜的面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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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像是要把整个燕都都淹没了。
颜锦轩推着没电的电动车,在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艰难前行。雨水像是冰冷的子弹,穿透他早已湿透的外卖服,直击骨髓。头盔的面罩上水流如注,让眼前的世界扭曲变形,就像他此刻的人生。
"恭喜您,成功完成'落汤鸡成就'。"他自言自语地苦笑,"下一步是不是该解锁'失温症专家'徽章了?"
三小时前,系统给他派了个"加急单",从城东送到城西,报酬丰厚得可疑。果然,刚到半路,暴雨倾盆而下,电动车开始报警——电池进水,续航里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最后五公里,他是推着车走完的。
到达目的地时,顾客拒收了。"超时这么久,面都坨成化石了,喂狗都不吃!"那个穿着真丝睡衣的男人在门口嚷嚷,当着他的面把外卖扔进了垃圾桶。
"您说得对,"颜锦轩听见自己用平静得可怕的声音说,"狗确实不吃坨了的面。"
回程的路上,电动车彻底罢工。祸不单行的是,平台发来通知:因顾客投诉,本次配送费扣发,外加信用分扣减。他现在浑身上下加起来,价值可能还不如那碗被扔掉的面。
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又涩又痛。他想起大学时读《庄子》,里面说"涸辙之鲋,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此刻他就是那条躺在干涸车辙里的鱼,连相濡以沫的同伴都没有。
"颜锦轩啊颜锦轩,"他对着暴雨嘶吼,"你寒窗苦读十二年,拿了三次国家奖学金,就为了在燕都的街头表演'落难书生推车记'吗?"回答他的只有雷鸣。就在他几乎要放弃,考虑是不是该在哪个桥洞下凑合一夜时,转角处,一点昏黄的灯光刺破了雨幕。
那是一家小店,门脸窄得几乎要被忽略。招牌上"老陈记面馆"四个字缺了笔画,看起来像是"老东己面官"。但就是从那个门缝里,飘出了一缕带着面粉香气的水蒸气,在这冰冷的雨夜里,比任何奢侈品店的灯光都更具诱惑力。
他的胃适时地发出一声哀鸣,提醒他已经十二个小时颗粒未进。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玻璃门时,门楣上的风铃发出疲惫的声响,像是在说:"又来了个倒霉蛋。"
面馆小得惊人,只有四张桌子,墙上贴着九十年代风格的花开富贵壁画,瓷砖地面虽然老旧,却擦得发亮。收银台后面,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正在擀面,动作流畅得像是某种艺术表演。
"欢迎光临..."她抬起头,看到颜锦轩的狼狈相,话音顿住了。
颜锦轩下意识地想退出去——他全身都在滴水,在干净的地面上形成了一小片水洼。
"对不起,我..."他尴尬得脚趾抠地,如果能抠出三室一厅,他一定立刻钻进去。
老板娘却笑了,眼角的鱼尾纹舒展开来:"没事儿,快进来把雨衣脱了,这鬼天气,专挑送外卖的时候下雨是吧?"她怎么知道我是送外卖的?颜锦轩低头,才意识到自己还穿着那身明黄色的制服,简直像个移动的警示牌。
"我...我只是避避雨。"他撒谎道,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见。
"避雨就避雨,坐吧。"老板娘指了指最近的座位,"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颜锦轩小心翼翼地坐下,尽量避免身上的水弄湿椅子。他偷偷瞄了一眼墙上的价目表——最便宜的阳春面也要十五元。他摸了摸口袋,掏出几张湿透的纸币,加起来不到十块。手机因为进水已经自动关机,连扫码支付的机会都不给他。
完了,这下连"避雨"的借口都站不住脚了。老板娘端着一杯热水走过来:"先喝点热的,看你嘴唇都紫了。"
"谢谢..."他接过水杯,温暖透过陶瓷传到掌心,差点让他哭出来。
"吃点什么?"老板娘问,手里还拿着点单的小本子。
颜锦轩张了张嘴,那句"我不饿"卡在喉咙里。他的胃再次不争气地轰鸣,声音大得连门口的招财猫似乎都转头看了他一眼。
老板娘挑了挑眉,目光在他湿透的制服和干瘪的钱包上扫过,了然地点点头:"等着。"
她转身走进厨房,留下颜锦轩一个人坐在那里,内心上演着激烈的天人交战。走,还是不走?如果现在溜走,还能保留最后一丝尊严。可是然后呢?回到那个连老鼠都不愿意光顾的出租屋,啃着昨天剩下的半个馒头?
厨房里传来切菜声、下面声、煎蛋声,组成了一首诱人的交响乐。水蒸气从门缝里钻出来,带着小麦的芬芳,像是无声的挽留。
过了一会儿,老板娘端着一个大碗走出来,放在他面前。是一碗阳春面,汤色清亮,面条整齐,上面不仅卧着一个金灿灿的荷包蛋,还意外地铺着几片青菜和两片薄薄的叉烧。
"这..."颜锦轩愣住了,"我还没点..."
"店里规矩,"老板娘打断他,用围裙擦着手,"每月初一十五,最后一位客人免单。今天正好十五。"
颜锦轩下意识地看向墙上的日历——明明才初七。"快吃吧,面坨了就不好吃了。"老板娘转身继续去擀面,背对着他说,"年轻人,在外面不容易,别跟自己过不去。"
那一刻,颜锦轩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碎裂了。是骄傲吗?是自尊吗?还是连日来筑起的那道名为"坚强"的围墙?
他拿起筷子,手抖得厉害。第一口面送进嘴里时,温热的汤汁顺着喉咙滑下,他竟然分不清那咸味是来自汤,还是来自自己的眼泪。
他吃得很快,几乎是狼吞虎咽,像个饿死鬼投胎。老板娘在一旁默默地看着,适时地又给他添了半碗面汤。
"慢点吃,没人和你抢。"她说,"要蒜吗?吃面不吃蒜,香味少一半。"
颜锦轩摇头,他不是不爱吃蒜,是怕吃了蒜,回去那狭小的出租屋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满嘴蒜味只能自己闻。面吃完了,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他坐在那里,看着空碗,不知该如何是好。
老板娘走过来收碗,轻描淡写地说:"行了,雨小了,赶紧回去吧。"
"我..."颜锦轩站起身,"我以后一定来还钱。"
"随你便。"老板娘头也不抬地擦着桌子,"不过下次来,记得点最贵的招牌牛肉面,让我也赚一笔。"
颜锦轩站在面馆门口,雨确实小了,变成了细细的雨丝。他回头看了一眼,老板娘正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像是镀了一层金边。
走出面馆,他发现电动车座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件透明的雨衣。虽然不是全新的,但干净整洁。
穿上雨衣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论语》中的一句话:"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他颜锦轩不是颜回,这家面馆也不是什么陋巷。但这一刻,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叫"不改其乐"——那不是安于贫困的麻木,而是在艰难世事中,依然保持内心温度的能力。
雨停了,月亮从云层后探出头来,清冷的光辉洒在湿漉漉的街道上。颜锦轩推着车,慢慢往前走。
他突然不那么想死了。不是因为他看到了希望,而是因为他发现,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依然存在着像那碗面一样温暖的东西。它们微小,不起眼,散落在各个角落,等待着在某个暴雨夜,照亮某个迷途的灵魂。
"老陈记面馆,"他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像是念一句咒语,"我会回来的。"
不是来还那十五元钱,是来还这份在绝境中伸出援手的情谊。也许有一天,他也能成为那个为他人端上一碗热面的人。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他荒芜的内心扎下了根。虽然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发芽,但至少,它存在了。而存在,本身就是对虚无最有力的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