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圣外王》会入天地春

25、门内外的世界

　　算法的鞭子无情地抽打着，颜锦轩像一只被上了发条的黄色陀螺，在燕都的钢铁丛林中疯狂旋转。他的生活被简化成了一条单向度的射线：取餐点，导航路径，目的地在这条射线上，他是一颗被加速到极致的粒子，唯一的使命就是撞击终点，然后被瞬间弹射向下一个起点。
　　而在这无数个“目的地”中，那些高档的、管理森严的公寓楼，成了他反复抵达，却又永远被隔绝在外的“异世界入口”。
　　他骑着那辆饱经风霜的电动车，载着散发着各种食物香气的保温箱，穿梭于不同的“结界”之间。这些公寓楼往往有着气派的大门，穿着笔挺制服的保安用审视的目光打量每一个试图进入的非业主。他需要登记，需要等待业主确认，有时甚至会被要求走专门的外卖员通道——那通常是狭窄、隐蔽，通往地下车库或者后门的路径，像一条专门为“工蚁”开设的秘密隧道。
　　当他终于获准进入，站在那一扇扇厚重的、光洁的、印着抽象花纹的防盗门前时，一种奇特的割裂感便会油然而生。
　　门内，是一个他曾经熟悉，如今却已无比遥远的世界。
　　透过偶尔未完全关拢的门缝，或者在他递过餐食、对方开门的短暂瞬间，惊鸿一瞥的景象，像一颗颗色彩斑斓却带着毒刺的子弹，射入他的感官。
　　他闻到过里面飘出的，是精心炖煮的汤羹的浓郁香气，与他保温箱里廉价调料包的味道截然不同；是现磨咖啡的醇厚，与他为了提神灌下的最便宜速溶咖啡的焦苦味天差地别；是某种昂贵香水或者家居香氛的清雅气息，与他身上汗水和风尘混合的味道形成残酷对比。
　　他听到过里面传来的，是家庭影院里播放大片的震撼音效；是孩子练习钢琴弹出的、虽然稚嫩却充满规训的乐章；是家人围坐餐桌的欢声笑语和碗筷碰撞的温馨声响；是情侣间压低声音却难掩亲昵的私语。
　　他看到过门内的局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设计感十足的吊灯，墙上挂着的他看不懂但感觉价值不菲的抽象画，角落里摆放的绿植生机勃勃，沙发上随意搭着的柔软羊绒毯……
　　这一切，都与他一门之隔外的状态，形成了一场无声的、却无比剧烈的核爆级对比。
　　门外，是他。穿着那身仿佛烙印着“底层”与“奔波”的明黄色工服，头盔下的头发被汗水浸湿，黏在额头上。他气喘吁吁，胸口因为刚才的奔跑或爬楼而剧烈起伏，额头上、鼻尖上挂着细密的汗珠，在楼道冰冷的灯光下闪着微光。手里捧着那份可能因为颠簸而汤汁微微晃动的餐食，像捧着一个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贡品”。
　　他按响门铃，或者敲响房门。
　　门开。一道或宽或窄的缝隙。一只手伸出来，接过餐食。有时会有一声礼貌而疏远的“谢谢”，更多时候是沉默的交接，甚至伴随着一句不耐烦的“怎么这么慢？”。
　　而他，必须在门关上的前一刻，用训练了无数遍的、尽可能显得热情却不谄媚的语气，快速地说出那句系统要求的标准结束语：
　　“祝您用餐愉快！”然后，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就必须立刻转身，没有丝毫留恋，奔赴下一个订单。手机的提示音已经像催命符一样再次响起，算法的鞭子不容许他在任何一扇门前多停留一秒。
　　那扇门，在他身后“咔哒”一声轻轻合上。像一道结界重新闭合。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门内，是温暖，是安定，是琐碎而真实的“生活”。门外，是冰冷，是奔波，是精确到秒的“生存”。
　　“这扇门，怕不是连接着不同的维度吧？” 有一次，在连续送了五六个高端公寓订单后，他靠在电梯冰冷的轿厢壁上，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写满疲惫、被头盔压出红痕的脸，内心荒诞地想，“我就像个跨维度外卖员，负责从‘烟火人间’位面，把能量包投送到‘岁月静好’位面，然后被瞬间弹回暗物质通道的楼梯间。”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幽灵，一个穿着黄色警示服的幽灵，在这些充满生活气息的空间里短暂显形，又迅速消散。他目睹了无数个生活的片段，那些温馨的、琐碎的、带着烟火气的瞬间，却没有任何一个片段与他有关。他只是这个庞大系统末端的一个传感器，被动地接收着这些信息，却永远无法融入。
　　有一次，他给一户人家送一份昂贵的日料。开门的是一位穿着家居服、气质温婉的年轻母亲，一个小女孩抱着她的腿，好奇地探出头来看他。屋里飘出舒缓的轻音乐，餐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摆放着精致的餐具。那一刻，颜锦轩恍惚了一下，仿佛看到了某种曾经存在于他想象中的、关于“未来”的生活图景。
　　但下一秒，女人接过餐食，礼貌地说了声谢谢，便轻轻关上了门。将他，连同他身后整个奔波、狼狈、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一起关在了外面。
　　电梯下行时，他看着跳动的数字，内心一片冰凉。
　　他明白了，这扇门隔开的，不仅仅是空间。它隔开的是阶层，是命运，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体验。
　　门内的人，享受着科技，包括他带来的外卖便利带来的舒适与效率，他们的世界是稳定的、可规划的、充满选择性的。
　　而门外的他，以及无数个像他一样的“YS1088”，则是支撑这种舒适与效率的、被隐藏起来的代价。他们的世界是流动的、被驱策的、充满不确定性的。
　　他们是城市的血液，负责输送养分，却永远无法成为器官本身。
　　那扇门，是一面冰冷的镜子，照见他此刻的卑微与落魄。也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提醒着他与那个“正常”世界之间，遥远的距离。
　　他不再去看门内的景象，不再去听门内的声音。他学会了在按响门铃前，就调整好呼吸，准备好那句“祝您用餐愉快”。他学会了在门关上的瞬间，就立刻转身，将所有的感官封闭，只留下对下一个导航指令的专注。
　　因为看得越多，听得越真，那种身在其中的剥离感和无根感，就越发蚀骨灼心。他只是一颗螺丝钉，一颗穿着黄色外衣、在钢铁丛林表面不断移动、负责传递“愉悦”的螺丝钉。
　　至于门内的世界？那与他无关。他唯一的任务，就是赶在算法鞭子落下之前，完成这一次次的“跨维度投递”，然后，奔向下一扇，同样会对他关闭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