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圣外王》会入天地春

24、算法的鞭子

　　穿上那身明黄色“战袍”的第一个星期，颜锦轩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一个巨大的、高速运转的数字化搅拌机。每天醒来，第一个动作就是摸过那部油腻的专用手机，按下“上线”按钮，仿佛在向某个无形的君主宣誓效忠，开启一天的劳役。起初，他只是笨拙地跟着导航，小心翼翼地遵守交通规则，试图在系统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任务。但很快，现实就给了他沉重一击。
　　那是一个午高峰的订单，从一家网红奶茶店送到三公里外的一个高档公寓。预计配送时间：25分钟。取餐很顺利，但当他骑上电动车时，才发现前方主干道因为事故堵成了深红色。导航APP不断发出“路线严重拥堵，预计延误15分钟”的警告，像丧钟一样在他耳边回响。
　　他尝试绕行，但系统规划的“智能”备选路线同样车满为患。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手机屏幕上的倒计时数字像血一样刺眼。他额头冒汗，手心湿滑，几乎能听到那25分钟沙漏即将流尽的簌簌声。
　　最终，当他气喘吁吁地敲开客户的门时，手机屏幕无情地跳出了提示：订单超时：1分32秒。几乎同时，系统发来了处罚通知：超时扣款：3元。请注意配送时效，提升用户体验。3元！他这一单的配送费才7.5元！超时一分半钟，几乎扣掉了一半！而那个穿着真丝睡袍、面无表情接过奶茶的年轻女人，甚至没有看他第二眼，就“砰”地关上了门。
　　颜锦轩站在装修奢华的公寓走廊里，看着手机上那条冰冷的扣款信息，感觉那不是在扣钱，而是在用一把钝刀子，慢悠悠地割他的肉。
　　“用户体验？” 他盯着那四个字，内心一股邪火猛地窜起，“老子在玩命飞奔的时候，你们的‘用户体验’在干嘛？在沙发上刷着短视频等投喂？！”
　　这次超时，像一盆冰水，彻底浇醒了他。他明白了，在这套系统里，时间不是时间，是金钱，是生命线。而算法，就是那条悬在他头顶，随时会狠狠抽下来的、无形的鞭子。
　　为了不被抽打，或者说，为了少被抽打，他开始“进化”。他不再完全信任导航。他像一只被迫熟悉丛林地形的野兽，开始疯狂记忆这座城市的毛细血管——哪些小巷可以穿行，哪个路口红灯时间最短，哪条单行道在特定时间段监管松懈。他的大脑里仿佛装上了一套活的、不断更新的“燕都违规捷径地图”。
　　他开始和交通规则玩起危险的“擦边球”游戏。黄灯？冲！只要四个轮子的还没动。右转红灯？只要没摄像头，看准空隙就钻。逆行走人行道？只要不被交警当场按住，就是节省了一分钟！
　　他的电动车像一尾黄色的泥鳅，在钢铁洪流的缝隙里危险地穿梭。刺耳的喇叭声、司机的怒骂、路人惊恐的眼神，都成了他日常的背景音。每一次险象环生的穿插，每一次与机动车惊险的擦肩而过，都让他的心脏狂跳，肾上腺素飙升。
　　“这哪里是送外卖？这他妈是《速度与激情》之外卖员特别篇！” 他一边在车流中表演“生死时速”，一边在内心疯狂吐槽，“主演：颜锦轩，代号YS1088。特技：鬼探头、死亡摇摆、贴地飞行。片酬：每单5-10元。”
　　有一次，为了抢一个只有几十秒的绿灯，他加速冲过路口，一辆右转的SUV几乎是贴着他的后备箱擦了过去，带起的风压让他和电动车都晃了一下。SUV司机探出头，用夹杂着京骂的怒吼问候了他的全家。颜锦轩头也不敢回，只是死死捏住车把，将油门拧到底，仿佛身后追着的不是司机的怒火，而是那条名为“算法”的恶犬。
　　他甚至开始研究算法的“性格”。他发现，雨天、深夜、极端天气的订单，单价会高一些，但系统给出的配送时间却往往更苛刻，仿佛认定你在这种时候应该长出翅膀或者装上涡轮增压。他还发现，如果连续完成几个顺路订单，系统会判定你“效率高”，暂时放松一下鞭子；但如果一旦有一个订单超时，接下来很可能就会给你派送一堆路径复杂、时间紧迫的“恶心单”，像是一种惩罚性的“加练”。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送餐，而是在参与一场由算法设计的、永无止境的极限压力测试。他的身体、他的神经、他的判断力，都在被这条无形的鞭子反复抽打、锤炼，直至麻木。
　　一天晚上，他接到一个送往老城区的订单，目的地在一个七拐八绕的胡同深处。导航在那里几乎失灵，定位飘忽不定。眼看时间就要不够，他心急如焚，凭着一点模糊的方向感在漆黑的胡同里乱窜，最后差点连人带车栽进一个没有井盖的下水道里。
　　当他终于把那份已经有些凉了的炒面送到一个光着膀子、满身纹身的大汉手里时，时间已经超时了近五分钟。大汉骂骂咧咧，当着他的面就点了一个差评。
　　第二天，颜锦轩看到系统消息：收到用户差评，扣款：20元。理由：配送超时，餐品撒漏。20元！他需要马不停蹄地送三四个订单，才能挣回这20元！而那个差评，像一块污渍，留在了他的骑手档案里，可能会影响后续的派单质量和奖励。
　　他看着那扣款记录，没有愤怒，没有委屈，甚至没有力气再去吐槽。只有一种深深的、浸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被彻底驯化的无力感。他明白了，在这套系统里，他没有任何议价权，没有解释的机会。算法根据数据做出判决，冰冷，精准，不容置疑。他就是那条流水线上，一个可以被随时替换、坏了就扔的智能零件。他的价值，仅仅体现在那一个个被完成的订单、一笔笔微薄的配送费，以及那不断被优化，或者说压榨的“效率”上。
　　那条无形的算法之鞭，不仅抽打在他的身体上，让他疲于奔命；更抽打在他的精神上，将他作为“人”的独立性、尊严和思考，一点点剥离、抽空。
　　他望着燕都永远灰蒙蒙的天空，感觉自己就像一颗被嵌入了巨大城市机器中的、微不足道的螺丝钉。机器轰鸣运转，而他，只能随着这巨大的惯性，被那条无形的鞭子驱策着，不断奔跑，直到磨损，直到报废。这条鞭子，没有实体，却比任何皮鞭都更疼。因为它抽打的，是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