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圣外王》会入天地春

21、尊严的“价格”

　　在老鬼那套冰冷而高效的“城市缝隙生存指南”的武装下，颜锦轩的流浪生活似乎进入了一种新的、低水平的“稳定”状态。他不再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各个过夜点之间狼狈逃窜，而是像一只逐渐熟悉了黑暗规则的夜行动物，开始有选择地栖息，有目标地觅食。
　　他学会了在“宇宙行”ATM隔间那过于明亮的灯光和监控摄像头下，蜷缩在角落，用破外套蒙住头，争取几个小时的浅眠；他学会了在“金拱门”二楼，用一杯无限续杯的黑咖啡，最便宜的那种，花费他7元巨资，让他肉痛了好久，换取大半个夜晚的相对温暖与安宁，尽管需要时刻注意自己的睡姿，避免引起店员“重点关注”；他甚至鼓起勇气，按照老鬼的指点，在深夜尝试着接近过一两个“可回收”垃圾桶，但最终还是在闻到那股混合着腐败食物和未知液体的复杂气味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狼狈地败下阵来。“看来，‘可持续垃圾回收利用专员’这个岗位，还需要更强的心理素质。” 他苦中作乐地想。
　　他的“资产”在缓慢而坚定地缩水。87.5元 → 73元 → 61元……每一个数字的减少，都像倒计时的秒针，敲打着他愈发脆弱的神经。他开始更精确地计算卡路里和成本的比值，袋装泡面，如果能找到稳定的热水源和冷馒头成了主食，火腿肠是偶尔的奢侈。
　　这天下午，天空阴沉，像一块脏兮兮的抹布。颜锦轩和老鬼一前一后，蹲在一个繁华商圈边缘的人行天桥下面。这里不算理想的过夜地点，人流太多，但白天相对暖和，也能观察到形形色色的路人，算是一种另类的“街头人类学观察”。
　　老鬼靠在一个桥墩上，眯着眼睛，像是在打盹，又像是在用他那种特有的、仿佛能穿透表象的方式，审视着过往的行人。颜锦轩则抱着膝盖，看着桥下川流不息的车流，脑子里不受控制地计算着，按照现在的消耗速度，他还能撑几天。饥饿感像背景噪音一样持续存在。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带着节奏感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一个衣着光鲜的女人走上了天桥。她看起来很年轻，化着精致的妆容，穿着一件剪裁利落的米白色风衣，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价格不菲的包包。她步伐很快，目不斜视，脸上带着都市精英特有的、介于专注和不耐烦之间的表情。
　　当她经过颜锦轩和老鬼所在的角落时，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甚至没有真正落在他们身上，只是像扫描二维码一样，飞快地扫过了他们邋遢的形象和那个破行李箱。
　　然后，一个动作发生了。
　　她甚至没有完全停下脚步，只是手腕一翻，像是随手弹掉一点灰尘，一张折叠起来的、粉红色的纸币，轻飘飘地、带着一种近乎施舍与厌弃混杂的姿态，从她指尖脱落，掉在了颜锦轩面前的、略显肮脏的地面上。
　　是十块钱。同时，一句冰冷而清晰的话语，伴随着她并未停留的脚步，像一颗小石子砸了过来：“拿着，别在这碍眼。”声音不高，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瞬间刺穿了颜锦轩的耳膜，直抵心脏！
　　一股热血，夹杂着被侮辱的暴怒和巨大的屈辱，猛地冲上了颜锦轩的头顶！他感觉自己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耳朵里嗡嗡作响！
　　“碍眼？！她说什么？她说我碍眼？！”他猛地抬起头，双眼因为愤怒而布满血丝，死死盯向那个女人即将远去的、挺直的背影。他想冲上去，想把那张轻飘飘却重如泰山的十块钱狠狠摔回她那张妆容精致的脸上！他想对着她咆哮，想质问她凭什么？！凭什么用十块钱来购买践踏他尊严的权利？！他颜锦轩就算再落魄，也曾是一个有理想、有才华、活生生的人，不是一件碍眼的垃圾！
　　他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拳头握得指节发白，几乎要立刻弹起来！就在他即将被怒火吞噬，准备做出某种激烈反应的瞬间——一只粗糙、布满老茧和污垢的手，像一把铁钳，牢牢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是老鬼。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那双古井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看透了无数类似场景的、近乎麻木的平静。他对着颜锦轩，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然后，在老鬼平静无波的目光注视下，在那个女人高跟鞋声音逐渐远去的背景音中，老鬼松开了颜锦轩的手腕，缓缓地、极其自然地弯下腰，伸出两根手指，将地上那张折叠的十元纸币捡了起来。
　　他小心地拂去纸币上沾着的些许灰尘，动作仔细得像是在处理一件珍贵的文物。然后，他将那张纸币，递到了颜锦轩依旧紧握的拳头前。
　　颜锦轩死死地盯着老鬼，眼神里充满了不解、愤怒和一种被背叛的感觉。“连你也要我接受这种侮辱？！”
　　老鬼迎着他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深邃得让人心慌。他用那沙哑的、仿佛被生活磨砺了千百遍的嗓音，平静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拿着。在这里，”他指了指脚下这片冰冷的水泥地，又指了指颜锦轩那因为饥饿而有些凹陷的腹部，“尊严不能当饭吃。”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得像刀子，仿佛要剖开颜锦轩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但钱可以。等你吃饱了，”老鬼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再想办法，把你那玩意儿，他指了指心脏的位置，捡回来。”
　　“现在，先活着。拿着。”最后两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颜锦轩僵在原地，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雕像。内心的愤怒、屈辱、不甘，与老鬼那冰冷而现实的逻辑，激烈地搏斗着。他能感觉到胃部因为饥饿而产生的阵阵痉挛，能清晰地听到口袋里那几十块钱硬币相互碰撞发出的、微弱的、代表着窘迫的声响。
　　他看着老鬼手中那张粉红色的纸币。它那么轻，那么薄，却仿佛承载着千钧的重量——那是他作为“人”的尊严的重量。
　　接受它，意味着他默认了自己“碍眼”的垃圾身份，默认了自己可以用十块钱被随意打发。
　　不接受它？那汹涌的饥饿感和岌岌可危的生存现状，像冰冷的潮水，拍打着他理智的堤岸。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有一瞬。最终，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绝望和某种残酷觉悟的情绪，压倒了那沸腾的愤怒。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伸出了颤抖的手。从老鬼那粗糙的手中，接过了那张十块钱。
　　纸币的边缘有些锋利，硌在他的手心，带来一种清晰而刺痛的触感。那感觉，不像是在接触钱，更像是在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一块将他所有骄傲和尊严都烫上了屈辱印记的烙铁。
　　老鬼看到他接过了钱，不再多说一个字，重新靠回桥墩，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颜锦轩则死死地攥着那十块钱，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他低着头，看着地面，感觉那十块钱像有生命一样，在灼烧他的皮肤，刺痛他的神经。
　　“十块钱……” 他在心里无声地嘶吼，“我的尊严，就他妈值十块钱？！还是‘清仓大甩卖’，‘别碍眼’附赠的？！”他想笑，想疯狂地大笑，嘲笑这个荒谬的世界，更嘲笑这个接受了这荒谬的自己。
　　但他没有。他只是死死地攥着那十块钱，仿佛要将它捏碎，捏进自己的骨血里。这十块钱，买走的不仅仅是他一时的温饱可能。更是在他灵魂深处，刻下了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也埋下了一颗……混合着无尽屈辱与不甘的、复仇的种子。
　　“等着……” 他抬起头，望向那个女人消失的方向，眼神里不再有愤怒，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如同深渊般的平静。
　　“你们等着。等我吃饱。等我……把这该死的‘尊严’，连本带利地，捡回来！”他攥着那十块钱，像攥着一把未来必将染血的匕首。
　　在这尘埃里，尊严被标上了价格。而他，颜锦轩，被迫签下了这份带着耻辱的买卖合同。
　　但他知道，这绝不是终点。这只是另一场更为残酷战争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