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圣外王》会入天地春

22、第 22 章

　　那十块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在颜锦轩的口袋里灼烧了他整整两天。他最终没有用它去买一顿相对“体面”的饭食，而是将它拆开，混入了那日渐干瘪的“生存基金”里，让它消失在几张更破旧的纸币中，仿佛这样就能稀释掉那份赤裸裸的羞辱。但那份被标价的感觉，却像一根无形的刺，深深扎进了他的心里，时不时就在他试图麻木的神经上刺一下，提醒他此刻的处境。
　　老鬼说得对，尊严不能当饭吃。他用那十块钱的一部分，买了几个最便宜的馒头和一瓶水，暂时压制住了胃里的造反。但精神上的饥饿，那种对认同、对价值、对“我还是个人”的确证感的渴求，却愈发汹涌。
　　天气似乎也在跟他作对。一场秋末的冷雨，毫无征兆地倾泻下来，连绵不绝，带着一股要浸透骨髓的狠劲。他原本栖身的几个“据点”——“宇宙行”ATM间因为暴雨天存取款的人莫名增多而不再安全；“金拱门”二楼也因避雨的人潮而显得拥挤不堪，店员的眼神开始变得警惕。
　　他像一只被雨水驱赶的流浪狗，拖着湿透的行李箱，在雨幕中狼狈地寻找着任何可以遮蔽的地方。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进脖颈，冰冷刺骨，单薄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吸走了他体内本就不多的热量。“这鬼天气，是打算直接把我‘物理超度’了吗？” 他牙齿打着颤，内心诅咒着这该死的命运和天气。
　　就在他几乎要被雨水和绝望彻底浇透时，他拐进了一条平时不会涉足的、即将被彻底拆除的旧街区。这里大部分房屋已经搬空，门窗洞开，像一排排被掏空了内脏的骷髅，在雨水中沉默地站立。瓦砾、碎砖、废弃的家具随处可见，一片狼藉。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和垃圾，寻找着能暂时容身的角落。终于，他看到一个半塌的院墙，里面似乎有一间屋顶还算完整的偏房。他踉跄着冲了进去。
　　屋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息。地上散落着碎玻璃、破布和一些看不清原貌的废弃物。雨水从屋顶的几个破洞滴滴答答地落下，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汇成小小的水洼。但至少，这里能挡住大部分的风雨。
　　他靠着唯一一面还算干燥的墙壁，滑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行李箱歪在一边，轮子上沾满了泥浆。冰冷的湿衣紧紧包裹着他，让他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饥饿、寒冷、疲惫、屈辱……各种负面情绪如同潮水，再次将他淹没。他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就像这间废墟一样，内部早已被掏空，只剩下一个勉强立着的、破败的外壳。
　　“所以，这就是终点了吗？”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响起，带着浓浓的疲惫，“像这堆垃圾一样，烂在这里，无声无息地消失？”
　　他下意识地用脚踢了踢面前的一堆碎砖和杂物，仿佛想从这彻底的绝望中，踢出点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来。
　　“哐当。”一块半截的砖头被他踢开，滚到了一边。砖头下面，露出了一个模糊的、被雨水浸泡得变了形的物体。那似乎是一本书。颜锦轩愣了一下。在这种地方，出现一本书，显得格外突兀。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那本书从湿漉漉的砖石堆里捞了出来。
　　书很破旧，封面几乎完全脱落，只剩下一点残骸粘连在书脊上。纸张被雨水浸泡得肿胀、发黄，边缘卷曲，很多页都粘连在一起，散发着一股混合着霉味、尘土和旧纸张的特殊气味。它沉重、湿冷，像一块刚从河底捞上来的石头。
　　他勉强辨认着书脊上模糊的字迹。是两个繁体字，墨迹已经晕开，但他依稀认了出来——《易經》。
　　《易经》他想起自己出租屋里那本被他翻得起毛的《周易》复印本，那是他曾经附庸风雅、试图从中寻找创业灵感和人生指引的“道具”。而手里这本，是它的老祖宗，却以这样一种近乎“尸骸”的状态，出现在这片真正的废墟里。
　　“缘分呐，”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连‘潜龙勿用’都知道换个地方等我，从出租屋追到拆迁区来了？”
　　他随手翻动着这本饱经沧桑的古籍。动作必须极其小心，因为纸张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掉。字迹大多模糊不清，被水渍晕染成一片片诡异的墨团。这更像是一件文明的遗物，而不是一本承载智慧的书。
　　就在他准备将这无用的“废品”重新扔回垃圾堆时，他的手指停在了一页相对完整、虽然同样湿透但字迹尚可辨认的页面上。
　　那一页的开头，用比正文稍大的字体，清晰地印着一句话。那句话仿佛拥有某种魔力，穿透了污浊的纸张和模糊的墨迹，直接撞入了他的眼帘：“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颜锦轩的手指僵住了。他的目光，像被钉死了一样，牢牢锁住了这九个字。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他喃喃地重复着，声音沙哑而干涩。他不知道这句话具体出自哪里，也不知道它精确的注释和背景。以他可怜的国学功底，他甚至不能完全理解“天行健”这三个字的深奥内涵。
　　但是。但是！就在这一刻，就在这间漏雨的废墟里，就在他浑身湿透、饥寒交迫、尊严扫地、被整个世界抛弃的绝境中——这九个字，像一道划破厚重乌云的闪电！像一记沉重的、敲打在灵魂上的钟声！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
　　瞬间在他空荡、冰冷、几乎被绝望填满的内心，激起了滔天巨浪！
　　“天行健……” 他抬头，透过屋顶的破洞，看向外面依旧灰暗、雨幕连绵的天空。天道运行，刚强劲健，永不停歇。无论人间发生怎样的悲欢离合，无论他颜锦轩是生是死，是荣是辱，这天地，这宇宙，依旧按照它自身的规律，冷酷而永恒地运转着。
　　“君子以自强不息……” “君子”？他算哪门子君子？一个流落街头、差点要去翻垃圾桶的失败者？可“自强不息”……自己强大，永不停止！
　　永不停止！哪怕像一只蝼蚁，在暴雨中挣扎！哪怕像这废墟中的断壁残垣，被世人遗忘！
　　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要挣扎！就要向上！就要活下去！并且，是要靠着自己的力量，强大地活下去！
　　这不再是老鬼那种纯粹为了活命的、冰冷的生存法则。这是一种更为宏大、更为坚韧、甚至带着一丝悲壮色彩的生命态度！
　　他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在说他。但他觉得，这就是在说他！说给这个被踩进泥潭里的他！
　　说给这个几乎要放弃自己的他！说给这个内心深处，其实还有一团火没有彻底熄灭的他！
　　“啪嗒。”一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他手背上，混入了古籍上冰凉的雨水。不是雨水。是他自己的眼泪。他没有嚎啕大哭，只是任由那滚烫的液体无声地滑落。这眼泪，不再是因为委屈和痛苦，而是因为一种……被遥远时空外的某种力量看见、点醒的震撼与共鸣。
　　他紧紧攥着这本破烂不堪、几乎要散架的《易经》，仿佛攥着一根从古老时空抛来的、救命的绳索。尽管这绳索本身也已是千疮百孔，冰冷潮湿。
　　外面的雨，还在下。风，依旧冷。饥饿和疲惫，丝毫没有减轻。颜锦轩坐在那里，靠着冰冷的墙壁，捧着这本废墟中捡来的“圣物”，眼神却一点点地，重新聚焦，燃起了一种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的光芒。
　　那不再是愤怒的火焰，也不是绝望的死灰。而是一种沉静的、坚定的、如同地下暗河般开始重新流淌的力量。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他再次低声念诵，仿佛要将这九个字，刻进自己的骨髓里。
　　“好。那我就……自强不息。看看这天，能拿我怎样！”他轻轻合上那本《易经》，小心地拂去封面上多余的泥水，然后，将它郑重地放进了自己那个破行李箱里，和那本《周易》复印本、那件旧T恤、那叠代码手稿放在了一起。
　　这本来自废墟的、几乎报废的古籍，成了他新的“精神氮泵”。
　　它没有给他面包，没有给他住所。但它给了他一个，在连尊严都可以被标价出售的尘埃里，继续活下去，并且要昂着头活下去的……理由。雨，终会停。天，行健不息。而他，颜锦轩，亦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