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圣外王》会入天地春

20、与“同类”的相遇

　　那碗便利店老板施舍或者说，馈赠的泡面，像一剂短暂的强心针，让颜锦轩勉强撑过了又一个寒冷刺骨的夜晚。但天光再次透过桥洞缝隙，无情地将他拉回现实时，饥饿和寒冷依旧如同跗骨之蛆，提醒着他87.5元的“巨额资产”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蒸发。
　　他开始系统地、以一种近乎偏执的精确度，规划自己这微不足道的“生存资源”。袋装泡面是最优解，馒头和包子是便携的能量块，矿泉水是生命线。他像荒野求生专家一样，在脑海中绘制着以天桥洞为圆心，辐射周边廉价便利店、包子铺、公共厕所的“资源地图”。然而，流浪生活不仅仅是饥饿，更是无处不在的不安全感。
　　天桥洞虽然能遮点风，但斜雨和深夜的寒气依旧无孔不入。更可怕的是来自同类的威胁——醉醺醺的酒鬼、眼神飘忽的瘾君子、或者其他为了争夺更好“床位”而充满敌意的流浪汉。他像一只误入猛兽领地的幼兽，时刻绷紧神经，睡眠浅得如同浮在水面的油膜。
　　地铁站？他曾尝试在末班车后的地铁站里蜷缩，但穿着制服的保安会像清扫垃圾一样，面无表情地将他们这些“影响市容”的乞丐请出去，语气冰冷，不带任何商量的余地。银行的24小时ATM隔间？空间狭小，灯光刺眼，摄像头无声地转动，而且时不时会有深夜取款的人投来警惕或厌恶的目光，让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围观的怪物。
　　他需要一个更“专业”的生存指南。一个能在这座城市的夹缝里，找到相对安全栖息地的“攻略”。就在他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几个可能的过夜地点之间反复试探、屡屡碰壁的第三个晚上，他在另一个更大型、结构更复杂的立交桥桥洞下，遇到了老鬼。
　　那晚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颜锦轩原本占据的那个相对干燥的角落也开始渗水。他正狼狈地试图用几块捡来的硬纸板加固他的“防水工事”，一个黑影，佝偻着，像融入夜色的的一部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旁边。
　　那是一个老人。具体年纪看不出来，头发花白而杂乱，像一蓬枯草，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和污垢，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有些吓人，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沉淀着太多颜锦轩看不懂的东西。他穿着一件看不出原色的、臃肿破旧的棉衣，身上散发着一股混合着汗臭、霉味和廉价烟草的复杂气味。
　　“新来的？”老人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生锈的铁皮。
　　颜锦轩吓了一跳，警惕地往后缩了缩，手下意识地护住了放在身边的破行李箱——那里有他全部的家当，以及……那87.5元巨款。
　　老人似乎看穿了他的紧张，嗤笑了一声，那笑声干涩而短促。“放心，老子不抢你那点破烂。”他自顾自地在颜锦轩旁边一个相对干燥、背风的水泥墩子后面坐下，熟练地从怀里摸出半截压扁的香烟，用一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点燃，贪婪地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眯着眼打量颜锦轩：“学生娃？还是……让老板给炒了？”
　　颜锦轩沉默着，没有回答。他还不习惯和这样一个……“同类”交流。
　　老人也不在意，吐出一口烟圈，用拿着烟的手指了指颜锦轩那拙劣的纸板“工事”：“你这不行。这地方，下雨就往里灌风，天亮太阳一晒，又他妈热得像蒸笼。新手才选这儿。”
　　颜锦轩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问：“那……哪里好？”
　　老人，后来颜锦轩知道他叫“老鬼”，当然不是真名，是这片区域流浪者给他的绰号，说他像鬼一样，神出鬼没，却总能找到活路，用他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睛瞥了颜锦轩一眼，仿佛在评估他是否值得“投资”这点宝贵的生存经验。
　　过了一会儿，也许是无聊，也许是看颜锦轩还算“顺眼”或者只是单纯不像个会惹麻烦的，老鬼开始用他那沙哑的嗓音，给颜锦轩上了第一课——“城市缝隙生存指南”。
　　“看见那边那个绿色的垃圾桶没？”老鬼用烟头指了指桥洞外不远处一个分类垃圾桶，“别碰厨余那个口，脏，味儿大，还容易吃坏肚子。重点盯着‘可回收’那个口，有时候能摸到半瓶没喝完的饮料，或者便利店晚上扔掉的、当天到期的饭团、三明治。手要快，眼睛要亮，别让摄像头拍到正脸。”他顿了顿，补充道，“饿死事小，吃坏肚子事大，在这地方，一场痢疾就能要了你半条命。”
　　颜锦轩听得目瞪口呆。“这……这他妈是真人版《荒野求生》之都市特供版？” 他感觉自己二十多年建立的认知体系正在被按在地上摩擦。
　　老鬼又吸了口烟，继续传授：“睡觉的地方，讲究多了。ATM机？那是菜鸟去的。‘宇宙行’的ATM间最大，暖气足，保安晚上巡逻次数少，关键是，玻璃门厚，隔音好点。但最好在凌晨两点到四点之间进去，那时候人最少。”
　　“‘金拱门’和 ‘开封菜’的24小时店，二楼角落，点杯最便宜的咖啡能无限续杯那一种，能趴着睡到天亮，只要你别打呼噜流口水太夸张，店员一般都睁只眼闭只眼。这叫‘灯下黑’。”老鬼的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专业”自豪感。
　　“还有，医院急诊室外面的长椅，有时候也能蹭一晚上，就是消毒水味儿冲鼻子，而且总有人哭哭啼啼，睡不踏实。”他一条条说来，如数家珍，哪里能找到相对干净的水源（某些公园的直饮水机晚上不停），哪个公共厕所晚上锁门晚、清洁工来得早，甚至如何辨别哪些流浪汉可以稍微靠近、哪些必须远离……
　　颜锦轩像个最虔诚的学生，默默听着，内心却掀起了惊涛骇浪。这每一个“知识点”，都赤裸裸地指向一个他一直在回避的事实：他颜锦轩，一个曾经的名牌大学生，曾经的“准CEO”，现在需要学习如何翻垃圾桶找吃的，如何像打游击一样寻找过夜的地方。
　　在老鬼这套冰冷而高效的生存法则面前，这两个字显得如此可笑，如此苍白。“所以，我的新职业是‘都市缝隙勘探师’兼‘可持续垃圾回收利用专员’？” 他内心自嘲，嘴角却连扯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老鬼似乎说累了，也可能是烟抽完了。他把烟屁股在水泥地上摁灭，残留的烟蒂小心地收进一个塑料袋里。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看着依旧处于震惊和茫然中的颜锦轩，最后说了一句：
　　“小子，记住了，在这地界儿，活着，就是他妈最大的尊严。别的，都是狗屁。”说完，他佝偻着背，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立交桥下更深的黑暗中，留下颜锦轩一个人，在原地消化着这过于沉重和残酷的“入学教育”。
　　颜锦轩久久地沉默着。老鬼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粗暴地捅开了他心中某个一直紧锁的盒子。他看了一眼自己那拙劣的、正在漏雨的“工事”，又看了看老鬼刚才指点的那个绿色的“可回收”垃圾桶。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奇异的清醒，同时占据了他的大脑。
　　他明白了。在这里，在这片被繁华遗忘的尘埃里，没有人在意你过去是谁，你曾经拥有什么梦想。
　　衡量价值的唯一尺度，就是你能不能活下去。而老鬼教给他的，就是在这片钢铁丛林的最低生态位上，活下去的最原始、最本质的技术。
　　这技术，无关体面，只关生存。他缓缓地站起身，没有再去加固那无用的纸板。而是学着老鬼的样子，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然后，朝着那个绿色的垃圾桶，迈出了第一步。
　　脚步，有些迟疑，有些沉重。但终究，是迈出去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曾经怀揣代码梦想、试图改变世界的颜锦轩，正在被一点点杀死。
　　而一个学习在尘埃里刨食、只为活下去的“新物种”，正在这片冰冷的混凝土废墟上，艰难地，破土而出。尊严？或许，就像老鬼说的，先活着，再来谈那奢侈的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