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圣外王》会入天地春

19、一碗面的温度

　　父亲的电话，像一场夹杂着冰雹的雷阵雨，在颜锦轩早已一片狼藉的心田里肆虐过后，留下的是更加泥泞的现实和一种近乎虚脱的清醒。他抱着膝盖在天桥洞下不知又枯坐了多久，直到夜风将脸上最后的泪痕吹干，留下紧绷而粗糙的触感。
　　“情感模块过载，强制重启完毕。当前任务：维持基础生命体征。” 他对自己下达了新的指令，语气冰冷得像一台刚刚格式化完毕的机器。所有的痛楚、屈辱、愤怒，都被他强行压缩，塞进了意识深处一个看不见的角落。现在不是处理那些“高级情绪”的时候，生存，是唯一且最高的优先级。
　　饥饿，这个最原始也最不容忽视的生理需求，再次以胃部灼烧般的绞痛宣告它的存在。那130.83元，在支付了昨晚一瓶最便宜的矿泉水和今天早上一个冷硬的馒头之后，已经萎缩成了87.5元。这个数字像一道催命符，提醒着他资源的极度匮乏。他必须补充能量。必须。
　　拖着行李箱，他再次走入燕都夜晚的寒流中。这一次，他的目标明确——寻找最廉价的食物。那些闪烁着温暖灯光、飘散着食物香气的餐馆与他无关，他的活动半径，仅限于那些24小时便利店和可能存在的、最廉价的路边摊。
　　他像一头在钢筋水泥丛林里觅食的孤狼，目光锐利，或者说，是因饥饿而显得焦灼地扫视着街道两旁。最终，他的脚步停在了一家连锁便利店的门口。
　　明亮的白光从玻璃门内透出，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商品对他而言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展览。他徘徊在门口，冷风灌进他单薄的衣领，让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他的手插在口袋里，紧紧攥着那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和几枚硬币，内心进行着激烈的、近乎荒谬的“财政核算”。
　　“一桶泡面，最便宜的四块五，加根火腿肠两块，这就是六块五。一瓶水两块。一顿饭八块五。一天两顿就是十七块。87.5除以17……约等于5.14天。” 他飞快地心算着，“这还不包括可能需要的交通费，或者……万一需要买包纸巾擦屁股？” 想到纸巾，他才意识到自己连最基础的日用品都极度匮乏。
　　“不行，太奢侈了。” 他立刻否定了吃桶装泡面的方案。“得找更便宜的……比如，袋装的泡面，自己找碗泡……” 可是碗从哪里来？他看了看身边的破行李箱，难道要用那个印着公司Logo的马克杯？可那是他仅存的、带有过去痕迹的“遗物”之一了。
　　就在他站在便利店门口，像个计算器成精一样反复权衡、脸上写满了生存主义者的纠结与窘迫时，便利店的门“叮咚”一声被从里面推开了。
　　一个身影走了出来。不是顾客，是这家店的老板。一个约莫五十多岁、身材胖胖、围着一条有些油渍的深蓝色围裙的大叔。他手里夹着一根刚刚点燃的烟，看样子是出来透口气的。他看到站在门口、衣衫单薄、在寒风中微微发抖、眼神还死死盯着店内食品区的颜锦轩，愣了一下。
　　颜锦轩下意识地想避开目光，装作路过的样子。但老板并没有立刻移开视线。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颜锦轩，目光扫过他身边那个格格不入的破行李箱，停留在他那因为缺乏营养和睡眠而显得过分憔悴、甚至带着些许污渍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嫌弃，没有警惕，也没有那种令人不适的怜悯，只是一种……很纯粹的观察。
　　颜锦轩感到一阵难堪，仿佛自己所有的落魄都被这目光看了个通透。他低下头，准备离开。
　　“小伙子，”老板却突然开口了，声音带着一点烟民的沙哑，但语气很平和，“站这儿半天了，等人啊？还是……没吃晚饭？”
　　颜锦轩的身体僵了一下。他没想到老板会直接搭话。他张了张嘴，想编个理由，却发现自己连编谎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老板看着他这副模样，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没再多问，只是叹了口气，把手里的烟掐灭在门口的垃圾桶上，然后转身又走进了店里。
　　颜锦轩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货架后，心里五味杂陈。“是被当成潜在小偷了吗？要叫保安？” 他内心泛起一丝苦涩的自嘲，准备立刻离开这是非之地。
　　然而，没过一分钟，便利店的门再次“叮咚”一声开了。
　　老板又走了出来。手里没有拿警棍，也没有叫保安。他手里端着的，是一碗正冒着滚滚热气的——泡好的桶装泡面。透明的塑料盖子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浓郁的、带着廉价香料味道的香气瞬间扑面而来，霸道地钻入颜锦轩的鼻腔，几乎让他条件反射地咽了口口水，虽然嘴里干涩得没什么可咽的。
　　更让他瞳孔一缩的是，泡面桶的旁边，还躺着一根油亮亮的、印着“王中王”字样的火腿肠。老板走到他面前，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那碗面和那根火腿肠，直接递到了他的手里。
　　碗壁传来的滚烫温度，透过塑料外壳，清晰地烙印在颜锦轩冰凉的手指上，烫得他几乎想缩手，却又本能地死死抓住。
　　他抬起头，愕然地看着老板。胖老板的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依旧是那副平平常常的样子，仿佛只是随手递了张纸巾。他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嘟囔了一句：
　　“吃吧，小伙子，天冷。”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像是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谁还没个难处的时候。”说完，他不再看颜锦轩，转身推门又回了店里，留下颜锦轩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捧着一碗滚烫的、对他而言堪称“盛宴”的泡面，和一根足以让这顿“盛宴”升级为“豪华套餐”的火腿肠。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便利店的灯光白得晃眼。手里的泡面烫得灼人。鼻腔里充斥着熟悉又陌生的香气。颜锦轩低头，看着那碗面。氤氲的热气升腾起来，扑在他的脸上，冰冷的脸颊感受到那团湿润的暖意。
　　然后，毫无征兆地，他的视线模糊了。不是之前那种崩溃的、混合着痛苦与愧疚的嚎啕大哭。而是一种无声的、汹涌的泪意，从心底最深处，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迅速占领了他的眼眶。
　　热气模糊了他的双眼。他死死咬着牙，不让那不争气的液体掉下来。但他能感觉到，眼眶又热又胀，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朦胧不清，只有那碗面的轮廓和升腾的热气，异常清晰。
　　这是他来到燕都之后……不。这是他在经历了这一连串毁灭性的打击，见识了背叛、冷漠、算计、驱逐之后……所感受到的，第一份，不附加任何条件的，纯粹的，善意。
　　没有评估他的价值。没有计算回报。没有居高临下的施舍感。甚至没有过多的好奇和追问。只是很简单的一句“天冷”，一句“谁还没个难处的时候”。然后，是一碗滚烫的泡面，和一根火腿肠。
　　这微不足道的、价值不过六七块钱的东西。此刻在他手里，却重逾千斤。比王浩那价值9999抖币的“宇宙星河”更璀璨。比张伟那杯几十块钱的手冲咖啡更温暖。比父亲那句“卖房子”更让他……心头发颤。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捧着圣物的雕像。
　　过了好久，他才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那带着调料包味道的热气，仿佛要将这份温暖彻底吸入肺腑。
　　然后，他抱着那碗面，像抱着什么绝世珍宝，慢慢地走到便利店旁边一个避风的角落，靠着墙，缓缓蹲了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揭开泡面盖子，更加浓郁的热气和香气扑面而来。他拿起附赠的塑料小叉子，有些笨拙地，因为手指还在微微颤抖叉起一绺裹着油亮汤汁的面条，吹了吹，送入口中。
　　有点烫。味道是千篇一律的、工业化的浓香。但对他而言，这几乎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他一口一口地吃着，吃得很慢，很珍惜。每一口热汤下肚，都像一股暖流，暂时驱散了盘踞在他体内的寒意和虚弱。那根火腿肠，他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吃，而是小心地放进了口袋里——这是宝贵的战略储备物资。
　　他就这样，蹲在便利店的墙角，在城市的霓虹灯无法照亮的阴影里，安静地、专注地，吃完了这碗面，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吃完后，他感觉身体暖和了许多，胃里的灼痛感也暂时平息了。他依旧蹲在那里，回味着口腔里残留的味道，和那份残留在指尖、心头，挥之不去的……温度。
　　这碗面，没有改变他依然流落街头、身无分文、前途未卜的残酷现实。但它像一颗被投入冰河的石子，虽然微小，却确确实实，激起了一圈温暖的涟漪。它告诉他，这个世界，或许并不全是王浩、林薇、HR总监、张伟和那些沉默的删除者。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依然存在着最朴素、最直接的人性微光。
　　这束光，很弱，无法照亮他前行的路。但至少，在这一刻，温暖了他几乎冻僵的手，和那颗在黑暗中下沉的心。颜锦轩抬起头，透过模糊的视线，看了看便利店里那个胖胖的、正在整理货架的背影。他没有进去道谢。有些感激，太重，说出来反而轻了。他只是默默地，将空的泡面桶和叉子仔细收拾好，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然后，他拉起行李箱，再次走向那个冰冷的天桥洞。脚步，似乎比来时，略微踏实了一点点。
　　今夜，或许依旧难熬。但那碗面的温度，会像一颗小小的火种，在他心底最寒冷的角落，微弱地，持续地，燃烧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