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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直播间的审判 ...

  •   世界,在颜锦轩的感知里,坍缩成了手机屏幕上那方寸之间的流光溢彩。周遭的一切——城中村窗外小贩的叫卖、隔壁情侣的争吵、电脑风扇的嗡鸣——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灭,陷入死寂。唯有直播间里传来的声音,被无限放大,每一个音符都像重锤,砸在他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上。
      他像个被施了定身法的囚徒,僵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椅子上,瞳孔里倒映着那场为他量身定制的“盛宴”。
      镜头拉近,给了林薇一个特写。她微微歪着头,唇角勾起的弧度经过精心计算,既显娇憨又不失诱惑。那件黑色蕾丝吊带裙的肩带,欲盖弥彰地滑落一寸,露出莹润的肩头。这不是他认识的林薇。他认识的林薇,会在洗完澡后顶着湿漉漉的头发,素着一张脸,盘腿坐在他旁边,一边吐槽他泡面口味单一,一边抢走他碗里唯一的卤蛋。那时的她,眼睛里是有光的,是那种带着烟火气的、活生生的光。而现在,屏幕里的这双眼睛,美则美矣,却像两颗打磨完美的琉璃珠子,折射着精心设计的、讨好的光芒。
      “龙哥,你刚才送的‘宇宙之心’,特效太好看了!”林薇的声音透过耳机,裹着蜜糖,也裹着针,“我都感觉自己是银河系里最幸福的公主了!”
      王浩——不,此刻他是“龙行天下”,是主宰这片虚拟星河的帝王——他的手臂依旧搭在林薇身后的沙发靠背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真皮沙发,发出几不可闻的闷响。他闻言,只是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混杂着宠溺、纵容,以及一种更深层的、属于资源支配者的悠然自得。
      “喜欢就行。”王浩的声音经过麦克风的润色,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力量感,“小玩意儿,比不上你开心重要。”
      “啊啊啊!霸总本总!”
      “实名羡慕薇薇!这是什么神仙爱情!”
      “龙哥还缺挂件吗?上过大学会自己吃饭的那种!”
      弹幕像疯长的藤蔓,瞬间爬满了屏幕,每一句“祝福”都像带着倒刺,死死缠绕住颜锦轩的心脏,越收越紧,让他窒息。
      “般配”。“神仙眷侣”。这两个词,像被设定好的程序,反复在弹幕池里刷屏。它们不再是简单的形容词,而是化作了最恶毒的诅咒,一遍遍凌迟着颜锦轩的认知。般配?是指他颜锦轩掏空口袋请她吃的路边摊,比不上王浩指尖轻点送出的虚拟星河?神仙眷侣?是指他们一起在图书馆啃书、在出租屋里相互取暖的三年,抵不过这直播间里几分钟的纸醉金迷?
      荒谬感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的头顶。他想笑,想对着这荒诞的剧情放声大笑,嘴角却像灌了铅,沉重得提不起一丝弧度。
      就在这时,王浩似乎是为了回应弹幕的狂热,手臂稍稍用力,将林薇更紧地揽向自己。林薇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像是早已排练过无数次,无比自然地顺势依偎进他怀里,脸颊甚至在他胸口蹭了蹭,像一只寻求庇护的、乖巧的猫咪。
      这个动作,行云流水,天衣无缝。颜锦轩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记得,就在上周,他因为连续熬夜敲代码,颈椎痛得厉害,林薇还一边骂他“要钱不要命”,一边用她那点三脚猫的按摩手法,笨拙地给他揉肩膀。那时,她的指尖是温热的,带着真实的关切和心疼。而现在,屏幕里依偎在王浩怀中的她,身体语言充满了表演性质,像一件被精心擦拭、用来展示的战利品。
      镜头仿佛读懂了颜锦轩内心最深的恐惧,开始缓缓移动,进行一场无声的、残酷的巡礼。掠过那价值不菲的意大利定制沙发,掠过水晶茶几上醒着的、他叫不出名字的洋酒,掠过占据一整面墙的、播放着抽象艺术片的巨屏电视……最终,镜头定格了。稳稳地,落在了他们身后的那面背景墙上。那里,挂着一幅画。文森特·梵高,《星空》。不,不是真迹。是颜锦轩一笔一划,熬了三个通宵,用廉价的丙烯颜料,在画布上复刻出来的《星空》。他记得那些夜晚,出租屋里弥漫着松节油和泡面混合的古怪气味。他对着电脑屏幕上的图片,一点点调色,一点点堆砌笔触,试图捕捉那份癫狂与绚烂。画完后,他腰酸背痛,手指上沾满了洗不掉的颜料,但心里是满的。他在右下角,用最小号的画笔,蘸着钛白色,像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写下那行几乎看不见的小字:“To my bro, may your dreams swirl like this starry night.”(致我的兄弟,愿你的梦想如这星空般流转不息。)
      那是他送给王浩的生日礼物。彼时,王浩刚刚靠着家里关系,拿下第一个项目,意气风发。他接过画,狠狠捶了颜锦轩一拳,眼眶有些发红:“锦轩,还是你懂我!这礼物,比什么都强!我要把它挂在我家最显眼的地方,天天看着!”
      他做到了。现在,这幅承载着颜锦轩祝福与友情的画,成了这对“神仙眷侣”直播背景里,最具讽刺意味的注脚。它像一个沉默的证人,目睹着友情如何被践踏,爱情如何被标价,梦想如何被当成笑话。
      “哇!背景那幅《星空》好有感觉!”
      “是龙哥和薇薇的定情信物吗?”
      “一看就是高级复刻版,品味绝了!”
      弹幕还在无知无觉地狂欢。颜锦轩感觉自己的视线开始模糊,大脑因为过载的冲击而一片空白。他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被动地接收着这末日般的景象。他仿佛能听到自己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那座他二十多年来辛苦构建的精神大厦——正在发出刺耳的、分崩离析的碎裂声。
      原来,小丑一直是他自己。他以为的纯粹爱情,在现实的磅秤上,轻如鸿毛。他以为的铁血兄弟情,在利益的砝码前,薄如蝉翼。他为之燃烧热血、甘守清贫的梦想,在别人眼里,恐怕连直播间里一个最廉价的“小心心”都不如。
      直播间里,王浩似乎注意到了林薇滑落的肩带,他伸出手,动作自然而又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轻轻地将那根细小的带子捋回原位。他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擦过林薇裸露的肌肤。
      林薇的脸颊飞起两抹红晕,娇嗔地睨了他一眼,那眼神拉丝,能缠死人。
      “浩哥……”她这一声,叫得百转千回。
      王浩低低地笑了,凑近她耳边,用那种只有两人能听清,却又恰好能让麦克风捕捉到气音的语调说:
      “乖,以后跟着我,只会有更好的。”
      颜锦轩脑子里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冰冷的、粘稠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带着无尽的嘲讽和绝望,将他彻底吞噬。
      直播间的审判,没有法官,没有陪审团,只有无数匿名的看客,和那两个他曾经最信任的人,联手将他钉上了道德的十字架。
      冰冷的电子忙音,像一条垂死的蛇,在颜锦轩的耳廓里缠绕、僵缩。它抽走了最后一丝侥幸,也抽走了他全身的温度。他坐在那里,仿佛一尊被瞬间速冻的雕像,只有胸腔里那颗东西,还在不合时宜地、疯狂地、徒劳地撞击着肋骨,像一只被困在冰窟里的垂死野兽。
      手机屏幕上的直播仍在继续。林薇依偎在王浩怀里,笑靥如花,正拿起一颗饱满的、仿佛还沾着露水的进口晴王葡萄,小心翼翼地递到王浩嘴边。王浩就着她的手吃下,顺势在她指尖轻轻一吻,引来弹幕又一轮“嗑死了”的狂欢。
      这一切,都在无声地进行。颜锦轩的听觉似乎暂时关闭了,他只看到那些鲜活的、刺目的画面,像一部被按下静音键的荒诞默剧,在他眼前上演。而他是唯一的、痛苦的观众。
      他不甘心。一种混合着毁灭性愤怒和卑微祈求的情绪,像岩浆一样在他冻结的血管里冲撞,寻找着任何一个可以破开的缝隙。他必须听到一个解释,一个亲口的、来自她的判决。哪怕那判决是死刑,他也需要那把刀,是由她亲手捅进来的。
      手指,僵硬得如同冻硬的树枝,几乎不听使唤。他划开解锁,在通讯录里找到那个曾经被他置顶、备注为“全世界最好的薇薇”的名字。曾经,拨打这个号码会带来心跳加速的甜蜜,如今,却像在启动一个通往地狱的开关。
      按下拨号键的瞬间,他闭上了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即将到来的残酷。
      “嘟……”第一声等待音,漫长如一个世纪。直播间里,林薇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颜锦轩甚至能透过高清镜头,看到屏幕上跳跃的来电显示——“轩宝”。那是她给他存的,带着点占有欲的亲昵。
      他看见林薇的目光瞥见了来电,她脸上那精心维持的、属于“甜心薇薇”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像是名贵丝绸上,被溅上了一滴碍眼的油渍。
      王浩也看到了,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怜悯的弧度,随即侧过头,似乎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什么。那姿态,像狮王在巡视自己的领地,并对闯入的、不堪一击的猎物,投去漫不经心的一瞥。
      第二声“嘟……”响起。
      颜锦轩的心沉了下去。他几乎能想象出下一秒,电话被再次挂断,忙音将成为他爱情的安魂曲。
      然而,出乎意料地。直播画面里,林薇在短暂的迟疑后,伸手拿起了手机。她没有离开镜头,甚至没有避开王浩,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在数百万其中还有他们共同的朋友观众的注视下,按下了接听键。
      然后,她将手机随意地举到耳边,仿佛接听一个无关紧要的推销电话。“喂?”她的声音,透过直播间优质的收音设备,先清晰地传入颜锦轩的耳机,紧接着,才通过电流,延迟零点几秒,抵达他的手机听筒。
      双重声道,立体环绕,确保他不错过任何一个残忍的细节。
      这精心设计的、公开处刑般的接听方式,像一记闷棍,砸得颜锦轩头晕目眩。
      电话通了。可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粗糙的水泥块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质问、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痛苦,都哽在那里,化作一阵无声的、剧烈的颤抖。他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通过话筒传过去,像一头濒死的兽。
      直播间里,短暂的沉默。林薇似乎微微蹙了蹙眉,那点不耐烦不再掩饰,像水面的油污,清晰地浮了上来。
      “锦轩,有事吗?”她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置身事外的平静,底下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我跟浩哥在忙。”
      “浩哥”。这个称呼,像烧红的铁钉,扎进了颜锦轩的耳膜。她以前,都是连名带姓叫“王浩”的,偶尔开玩笑,会跟着他叫一声“耗子”。现在,是恭敬而亲昵的“浩哥”。
      “为……什么?”他终于挤出了三个字。声音嘶哑、干涩,颤抖得不成样子,仿佛每一个音节都在碎裂的边缘挣扎。这三个字,耗尽了他此刻全部的力气,包含了他整个世界崩塌后的所有疑问。
      为什么是她?
      为什么是王浩?
      为什么是现在?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直播间里,林薇似乎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嘴角那抹完美的笑容,瞬间切换成了一丝清晰的、毫不掩饰的冷笑。那冷笑,像淬了冰的刀锋,隔着屏幕和电流,精准地刺入颜锦轩的心脏。
      “为什么?”她重复了一遍,语调扬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嘲讽,“颜锦轩,你醒醒吧。”
      这句话,如同法庭上最后的宣判,敲响了。
      “你那一文不名的梦想,能当饭吃吗?能换成这直播间里一个‘宇宙星河’吗?能让我不用再挤地铁、算计着每一分钱过日子吗?”她的语速加快,不再是那个温声细语的恋人,而是变成了一个精于算计、冷酷无比的现实主义者,“我跟你在一起三年,得到了什么?是陪你吃不完的泡面?是住在这种下雨天会漏水、隔壁打个喷嚏都听得一清二楚的狗窝?还是看着你像个堂吉诃德一样,对着你那个破APP的风车,做着改变世界的白日梦?”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命中颜锦轩过往三年里每一个自以为幸福的瞬间,将它们打得千疮百孔。
      “你看看你,”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残忍的怜悯,“除了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你还有什么?再看看浩哥……”
      镜头适时地,或者说,王浩刻意地,将茶几上那把闪烁着三叉星徽光芒的车钥匙,往镜头前推了推。保时捷的标志,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像一个无声的、胜利的宣言。
      “看到了吗?”林薇的声音里,那丝炫耀终于不再掩饰,“这才是生活,颜锦轩。是实打实的,摸得到、开得走的生活!不是你那套用代码编织出来的、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
      她顿了顿,仿佛在做最后的总结陈词,语气变得斩钉截铁,不留一丝余地:
      “我不想,也再也陪不起你,过这种看不到任何希望和未来的日子了。”
      “我们,到此为止。”
      “嘟…嘟…嘟…”电话□□脆利落地挂断。直播间里,林薇仿佛只是随手处理掉了一件碍眼的垃圾,脸上迅速重新堆起甜美的笑容,对着镜头,也是对着身边的王浩,软语道:“浩哥,不好意思,一个……无关紧要的电话。”
      王浩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发,仿佛在奖励她的“懂事”和“决断”。
      弹幕依旧在狂欢,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电话那头的世界,已经天崩地裂,万物凋零。
      颜锦轩维持着接听电话的姿势,一动不动。
      手机还贴在耳边,里面只剩下忙音,像为他逝去的爱情和友情,演奏着单调的挽歌。
      他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痛。
      仿佛整个灵魂,都随着那最后一句“到此为止”,被彻底抽离了躯壳。
      原来,他视若珍宝的三年感情,他坚信不疑的兄弟情义,在赤裸裸的现实和物欲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梦想?在温饱都成问题的现实面前,梦想就是他妈的原罪。他慢慢地,慢慢地放下手机。
      目光空洞地,落在电脑屏幕上,“邻里通”的Demo界面依旧停留在那里,那两只相握的手,此刻看来,像一个巨大而讽刺的笑话。
      他咧开嘴,想笑。却最终,只发出了一声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嗬嗬的抽气声。冰冷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划过他冰冷的脸颊,砸在键盘上,洇开一小片潮湿的、绝望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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