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圣外王》会入天地春

3、空荡的钱包

　　电话挂断后的忙音，像一条冰冷的铁链，缠绕在颜锦轩的脖颈上，越收越紧。他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仿佛灵魂已被那最后的判决抽离，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还在惯性呼吸的躯壳，被遗弃在这间十平米不到的、散发着泡面和霉味的“理想国”废墟里。
　　直播间里，那场盛宴仍在继续。林薇——不，是“甜心薇薇”——已经重新调整好状态，正用比之前更甜腻十倍的嗓音，感谢着另一位榜二大哥送的“保时捷跑车”礼物。王浩，或者说“龙行天下”，姿态闲适地靠在沙发上，像欣赏自己精心培育的花朵如何绽放，手指偶尔在屏幕上轻点，便又是一阵炫目的礼物特效和弹幕的顶礼膜拜。
　　他们在一个世界。他在另一个。中间隔着名为“现实”的天堑。就在颜锦轩以为，这场凌迟已经到达痛苦的顶点，不会再有任何新鲜花样时，他扔在桌上的手机，屏幕再次亮了起来。不是林薇。是王浩。那个他曾经勾肩搭背、称之为“兄弟”的人。那个在他父亲摔断腿，他四处借钱碰壁时，拍着胸脯说“锦轩，叔叔的事就是我的事”，然后爽快转了五万块给他的人。那五万块，他省吃俭用，已经还得差不多了，还剩下最后一万，他原本打算等“邻里通”拿到第一笔种子轮投资后就立刻还清。
　　此刻，这个号码闪烁着，像一个恶意的嘲讽。
　　颜锦轩看着那熟悉的名字，一种近乎本能的、荒谬的期待，像死灰里最后一点火星，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也许，浩子是来解释的？也许他有苦衷？也许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品味低劣的玩笑？
　　他几乎是凭借着肌肉记忆，滑动接听，甚至下意识地将手机贴紧了耳朵，仿佛这样就能捕捉到对方语气里任何一丝可能的歉意或无奈。
　　“喂？锦轩啊。”王浩的声音传来，轻松，惬意，甚至带着一丝刚刚笑过的余韵。没有半分愧疚，没有一丝尴尬。就像他们平时打电话约球一样自然。只是那自然的底下，藏着一根轻佻的、冰冷的刺。
　　颜锦轩的嘴唇动了动，没能发出声音。
　　“怎么着？刚才薇薇跟你说的，没听明白？”王浩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调像是在安抚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别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嘛，哥们儿。”
　　“哥们儿”。这个词此刻听起来，像裹着糖衣的毒药。
　　“锦轩，别怪我。”王浩的声音压低了一些，但那份居高临下的意味却更加清晰，“你得认清现实。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则很简单，就四个字——赢家通吃。”
　　他顿了顿，仿佛在欣赏这句话带来的效果，然后，用一种仿佛在讨论今天天气如何的口吻，抛出了第一颗炸弹：
　　“你之前借我那五万块钱，剩下的那一万，也不用还了。”
　　颜锦轩的心脏猛地一缩。
　　“就当是……”王浩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最终选定了一个极具侮辱性的，“就当是给薇薇的青春补偿费了吧。毕竟，跟了你三年，最好的年纪，总不能一点收获都没有，对吧？”
　　“青春补偿费”。这五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颜锦轩的心口反复剐蹭。他将他们三年共同度过的、有苦有乐的时光，将林薇的陪伴，明码标价，折现成了一万块钱。不，甚至不是一万，是“剩下的那一万”。在他眼里，林薇的三年青春，就只值这区区一万块？还是说，这仅仅是他王浩随手施舍的、打发叫花子的一点零头？
　　怒火，混杂着巨大的屈辱，瞬间冲上了颜锦轩的头顶，让他眼前一阵发黑。他几乎要对着话筒咆哮，想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电话那头的人。
　　但王浩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第二颗炸弹，接踵而至，威力更甚。
　　“哦，对了，”王浩的语气忽然变得“热络”起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好消息”要跟兄弟分享，“还得谢谢你啊，锦轩。你那个‘邻里通’的创意，我前两天让公司的技术团队简单评估了一下。”
　　颜锦轩的血液，在这一刻仿佛彻底凝固了。
　　“都说没什么技术壁垒，简单得很。”王浩轻笑着，那笑声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颜锦轩的耳膜，“我看前景不错，已经让他们加班加点抄……哦不，是‘借鉴优化’了一下。估计下个星期，我们公司就会上线一个类似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悦邻’，喜悦的悦。怎么样，听着是不是比你那‘邻里通’更显档次？”
　　抄袭。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抄袭。他不仅抢走了他的爱人，践踏了他的尊严，现在，连他最后的梦想，他视为精神支柱的“邻里通”，也要被他连根拔起，据为己有，还要嫌弃它的名字不够“档次”？
　　颜锦轩感觉自己的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他张着嘴，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徒劳地开合，却吸不进一丝氧气。所有的质问，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痛苦，都被这连续的重击碾成了粉末，堵在胸腔里，闷得他几乎要爆炸。
　　“行了，哥们儿，我这边还有点事，薇薇等着我呢。”王浩的声音带着一丝胜利者的慵懒和满足，“你也……好自为之吧。找个厂上班，也挺稳定的。”
　　“嘟…嘟…嘟…”忙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来的不是心碎，而是彻底的、万籁俱寂的死寂。
　　颜锦轩握着手机，手臂无力地垂落，手机“啪”一声掉在满是烟灰和零食碎屑的地板上，屏幕应声裂开几道蛛网般的纹路。像他此刻的人生。
　　他呆呆地坐了很久。直到窗外城中村的喧嚣渐渐平息，只剩下远处马路隐约传来的车流声。他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猛地弹起来，扑到桌前，疯狂地移动鼠标。电脑屏幕从休眠中亮起，“邻里通”的Demo界面依旧停留在那里。他颤抖着手，打开浏览器，登录网上银行。
　　他需要确认一件事情。一件他潜意识里已经知道答案，却仍抱有一丝渺茫希望的事情。
　　输入账号，密码，验证码。
　　页面加载的圆圈缓缓转动，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终于，账户概览页面跳了出来。
　　清晰的数字，映入眼帘：【可用余额】：￥127.83三位数。刺眼的，如同墓碑上铭文的三位数。
　　那五万块钱……那被他小心翼翼分成几十份，规划好每一笔用途的五万块钱……租用云服务器需要八千，初期推广需要两万，预留三个月的生活费六千，给家里寄回去两千……
　　没了。全没了。不仅仅是王浩“豁免”的那一万债务，是他所有的、倾注了全部心血的启动资金，都随着那场直播，那通电话，化为了乌有。
　　他以为那是兄弟雪中送炭的情义，结果是别人早已标好价码的诱饵。他以为那是实现梦想的基石，结果是埋葬他天真和信任的坟墓。
　　一声低哑的、不成调的笑，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他开始笑，肩膀剧烈地耸动，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笑到后来，变成了剧烈的咳嗽，咳得他弯下腰，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和鼻涕混在一起，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他一边笑，一边用拳头狠狠捶打着桌面。
　　“赢家通吃……哈哈哈……赢家通吃……”
　　“青春补偿费……哈哈哈……”
　　“悦邻……哈哈哈……真他妈的好名字……”
　　他像个疯子，重复着王浩刚才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在啃噬他自己的心脏。
　　笑了很久，直到力气耗尽，他才瘫软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目光空洞地扫过这间出租屋。斑驳的墙壁，吱呀作响的破床，堆满杂物的角落，还有桌上那桶早已凉透、凝满油花的泡面。这就是他的全部。127.83元。
　　一个被抄袭的创意。一个被背叛的过去。和一个……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未来。钱包空了。
　　心，也空了。
　　他从一个怀揣星光、试图用代码连接人心的理想主义者，在短短一个小时内，被现实抽筋剥皮，只剩下了一具一无所有的、空洞的躯壳。
　　潜龙勿用？他连做一条泥鳅的资格，都快被剥夺殆尽了。冰冷的绝望，像浓稠的沥青，从四面八方涌来，缓缓将他淹没。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要在这片废墟中，坐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