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圣外王》会入天地春

1、泡面与星光

　　燕都的夏夜闷热如蒸笼，城中村的出租屋像一排排被遗忘的骨灰盒，挤在摩天楼的阴影里。颜锦轩的“家”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间——十平米，一张床、一张桌、一个塞满泡面箱的角落，墙上贴着泛黄的《易经》复印页，潦草写着“潜龙勿用”。
　　他正对着一台嗡嗡作响的二手电脑，屏幕上代码如瀑布流淌。桌角的泡面汤早已凝出一层油膜，但他眼里闪着光，仿佛面前是满汉全席。“搞定！”他猛地敲下回车键，整个人向后一仰，椅子发出濒死的呻吟。
　　“邻里通”——一个他打磨了半年的社区APP，此刻正显示着最终版Demo的启动界面。图标是两只相握的手，朴素得有些土气，但他觉得“比那些花里胡哨的元宇宙实在”。他想象着楼下的王阿姨通过它借到邻居的扳手，隔壁的程序员小哥找到球友，甚至那个总对他翻白眼的房东太太也能在群里分享菜谱……“科技改变生活？”他嗤笑一声，“科技先让人变成人吧！”
　　手机震动，林薇的回复弹出来：“在忙，晚点说。”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勿扰”的寒气。颜锦轩撇撇嘴，把打好的“我们就要改变世界了！”删掉，换成：“泡面管够，星光免费，颜总请你吃夜宵。”附赠一个贱兮兮的狗头表情。
　　他起身伸懒腰，肋骨像琴键般凸出。这半年他瘦了十五斤，但精神头比磕了药还足。窗外是城中村的“一线天”——两侧楼宇夹着一缝夜空，星星被霓虹灯衬得奄奄一息。他却觉得那点星光格外亮，亮得能烧穿燕都的雾霾。
　　“等‘邻里通’上线，先给这破地方装个免费WiFi！”他对着墙壁发誓。墙上贴着马云年轻时的照片，被他用红笔圈出眼睛，旁边写着“莫欺少年穷”。此刻这位“少年”正翻箱倒柜找火腿肠，准备给泡面加餐，却只摸出半包榨菜。
　　“颜总，你这CEO当得有点寒酸啊。”他自嘲着掰开一次性筷子，突然灵光一闪，给泡面桶拍了一张艺术感十足的照片：虚化的背景里代码闪烁，正中央的泡面热气袅袅，配文“亿万市值从五块钱的晚餐开始”。发朋友圈，设置仅自己可见。
　　这是他的秘密仪式——用虚构的“未来”喂养饥肠辘辘的现在。就像他大学时读《易经》，明明看不懂那些“亢龙有悔”，却偏要装模作样地批注：“飞龙在天前，先当社畜。”
　　手机突然狂震。他心跳漏了一拍——难道是林薇看到朋友圈了？解锁一看，却是“抖影”推送的直播间提醒：“甜心薇薇在线宠粉~”。封面上的女孩穿着吊带裙，眼角贴满亮片，美得陌生。他鬼使神差地点进去。
　　“感谢我龙哥送的宇宙之心！”林薇的声音甜得发腻，镜头晃过她身边的男人——王浩，颜锦轩的大学室友，现在该叫“王总”。他手腕上的劳力士在滤镜下闪着假光，顺手揽住林薇的腰，对着镜头挑眉：“小意思，薇薇开心就好。”
　　弹幕疯狂滚动：“豪门CP锁死！”“现实版王子与公主！”
　　颜锦轩的筷子掉进泡面汤里。
　　画面角落，背景墙上挂着一幅《星空》复制品——那是他熬了三个通宵临摹，送给王浩的生日礼物。画右下角他偷偷写的小字“To my bro”此刻像一记耳光。
　　电话接通时，他听见直播间里自己的声音在回荡：“为什么？”
　　林薇的轻笑像冰锥：“颜锦轩，你泡面吃傻了吧？”
　　电话被掐断前，他清晰地听见王浩的背景音：“……你那破APP，我让团队抄一下，三天上线……”
　　房间里只剩下电脑风扇的嗡鸣。颜锦轩缓缓蹲下，把脸埋进膝盖。泡面的热气熏得眼睛发酸，他想起父亲在工地上摔断腿时说的话：“人这辈子，可以穷，不能折。”
　　可现在，他连穷的资格都没有了。窗外的星光突然被乌云吞没。他摸过桌上的《易经》，手指停在“潜龙勿用”上。“潜个屁。”他扯下纸揉成一团，砸向垃圾桶，“老子要屠龙。”
　　颜锦轩盯着手机屏幕上林薇那条简短的回复——“在忙，晚点说。”——感觉像吞下了一颗裹着天鹅绒的冰碴子。凉意不急不缓地渗开，但表面的柔软暂时麻痹了警觉。
　　“得，林总监日理万机，小的告退。”他手指翻飞，回了个太监跪安的搞笑表情包。这是他惯常的沟通方式，用插科打诨的铠甲包裹起偶尔探头的敏感。他对自己说，薇薇肯定是又被那个更年期提前的顶头上司蹂躏了，毕竟在那种高端写字楼里当社畜，呼吸的都是高度压缩的绩效指标，哪像他，虽然住着狗窝，但精神上是自由的野狗。
　　他试图将注意力拉回他的“理想国”——“邻里通”的代码世界。但刚才那股如有神助的流畅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滞涩。就像一首完美的协奏曲里，突然闯入了一个不和谐的音符，虽然微弱，却足以扰乱整个旋律的心跳。
　　“不行，得换换脑子。”他嘟囔着，像是要甩掉某种不祥的预感。身体比大脑先一步行动，手指已经本能地点开了那个占据当代人大量碎片时间的应用——抖影。
　　算法的洪流瞬间将他淹没。第一个视频是只猫在跳机械舞，配着“人类迟早要完蛋于喵星人”的沙雕音乐；第二个是美女教你三分钟搞定米其林摆盘，评论区都在问“盘子链接”；第三个是成功学大师在机场候机厅激情澎湃地演讲：“所有不能变现的梦想都是耍流氓！”
　　颜锦轩嗤笑一声，手指滑动，准备接受下一波信息垃圾的洗礼。“这算法推荐，精准地避开了所有有价值的内容。”他内心吐槽，感觉自己像被塞进了一个巨大的文化滚筒洗衣机，高速旋转，最后得到的只是一堆纠缠不清的视觉纤维。
　　然而，这一次，算法的“精准”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残酷的方式显现了。
　　屏幕顶端，一个推送通知毫无征兆地弹了出来，像一柄冰冷的匕首，直接刺入他毫无防备的视野：
　　【您关注的主播“甜心薇薇”正在直播】标题赫然写着——“感谢榜一大哥‘龙行天下’送的火箭！爱你哟~”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冻结了。
　　“甜心薇薇”……林薇的抖影ID。他关注她，是因为她说想记录生活，他当时还笑她：“记录生活？你是想记录下自己是怎么从文艺女青年堕落成短视频网红的吧？”她当时只是娇嗔地打了他一下。
　　而“龙行天下”……这个ID他太熟悉了。王浩。他大学四年的下铺兄弟，一起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一起在深夜的路边摊吹瓶吐槽人生，一起发誓要做出一番事业，不被这狗日的社会同化。毕业时，王浩拍着他的肩膀：“锦轩，以后兄弟我混好了，绝对拉你一把！”
　　现在，他确实在“拉”了，用一种颜锦轩从未想象过的方式。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然后猛地向深渊坠落。一种冰冷的、粘稠的预感，从脊椎骨缝里钻出来，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不可能……肯定是巧合。薇薇在加班，王浩那家伙钱多烧的，随便打赏着玩……”他脑子里试图构建各种合理的解释，像落水者拼命抓住漂浮的稻草。但理智的堤坝，在情感的洪流冲击下，已经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的手指颤抖着，几乎不受控制地点开了那个直播间。加载的圆圈旋转的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画面亮起。首先闯入视线的，是林薇。但不是他熟悉的那个，穿着简单T恤牛仔裤，素面朝天在他身边啃煎饼果子的林薇。屏幕里的她，化着精致的、闪着细闪的妆容，眼线挑得恰到好处，嘴唇是时下最流行的浆果色。她穿着一件他从未见过的、带着些许蕾丝元素的黑色吊带裙，锁骨在打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她正对着镜头巧笑倩兮，眼睛里漾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混合着崇拜与兴奋的光芒。
　　背景不再是他们那个小小的、堆满杂物的合租屋客厅，也不是她公司的格子间。那是一个装修极具现代感的空间，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燕都标志性的璀璨江景。背景墙上，一幅熟悉的画作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最后的侥幸——
　　梵高的《星空》。那幅他熬了三个通宵，一点点临摹，连笔触都极力模仿，最后在右下角用最小号的笔，小心翼翼写下“To my bro, may your dreams swirl like this starry night.”（致我的兄弟，愿你的梦想如这星空般流转不息）的复制品。那是他送给王浩的生日礼物。当时王浩感动得差点给他一个熊抱，说：“锦轩，这礼物太他妈有灵魂了！我得挂在我家最显眼的地方！”
　　现在，它确实挂在最显眼的地方，成了这场直播最讽刺的背景板。
　　镜头移动，王浩的身影出现在画面里。他穿着看似随意实则价格不菲的休闲服，手腕上那块劳力士绿水鬼在镜头反光下有些刺眼。他没有看镜头，而是侧身看着林薇，手臂自然而然地搭在她身后的沙发靠背上，形成一个充满占有欲的半环抱姿势。他嘴角挂着那种颜锦轩熟悉的、带着点玩世不恭和志在必得的笑容。
　　“感谢我龙哥！龙哥大气！”林薇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甜腻得发嗲，带着表演性质的崇拜，“龙行天下哥哥，还有什么想听的歌吗？薇薇给你唱~”王浩——直播间里的“龙行天下”——懒洋洋地笑了笑，手指在手机上操作着。下一秒，直播间的特效动画占据了整个屏幕。
　　不是普通的“火箭”，是抖影平台最顶级的礼物之一——“宇宙星河”。价格：9999抖币（折合人民币近万元）。
　　绚烂的星云在屏幕上炸开，无数行星环绕，伴随着恢弘的虚拟音效。整个直播间的弹幕瞬间疯了：
　　“卧槽！龙哥牛逼！！”
　　“这才是真·豪门！榜一大哥威武！”
　　“薇薇太幸福了吧！这是什么神仙爱情！”
　　“现实版王子与公主，我柠檬了！”
　　“锁死！钥匙我吞了！”
　　颜锦轩呆呆地看着。那些飞速滚动的文字，像一把把烧红的刀子，烙在他的视网膜上。他看着林薇惊喜地捂住嘴，眼睛亮得惊人，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带着颤音的娇媚声线说：“谢谢龙哥的宇宙星河！啊啊啊我太幸福了！龙哥，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了……”
　　王浩这才转向镜头，脸上带着那种掌控一切的、慵懒的笑意，对着麦克风说：“小意思，薇薇开心就好。”他的声音透过高质量的麦克风传来，低沉，带着一丝电流的质感，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颜锦轩的耳膜上。
　　他认识这个声音十几年，一起在球场怒吼，在宿舍夜谈，在酒醉后倾诉理想。此刻，这声音却陌生得像来自另一个维度。
　　颜锦轩感觉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蜂在同时振翅。握着手机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冰冷的机身似乎要被他捏碎。
　　他像个溺水者，徒劳地滑动着评论区，仿佛想从中找到一丝证明这只是噩梦的痕迹。然而，只有更多的“祝福”和“羡慕”在刷屏。
　　“龙哥现实中是不是超级帅？看气质就不一般！”
　　“薇薇跟着龙哥享福了，别再理那个姓颜的穷小子了！”
　　“就是，门当户对很重要！”
　　“听说那姓颜的还在搞什么不赚钱的APP？笑死人了。”
　　他甚至看到了几个熟悉的ID，是他们共同的同学或者朋友。他们也在这场“盛宴”中，充当着欢呼的看客。
　　世界，在他眼前，以一种清晰而缓慢的速度，开始碎裂。不是轰然倒塌，而是像钢化玻璃被击中核心，裂纹无声无息地、不可逆转地蔓延开来。每一道裂痕，都映照出屏幕上那对“璧人”的身影，以及那些刺眼的弹幕。
　　他想起昨天林薇还跟他说：“锦轩，我们要一直在一起，等你的‘邻里通’成功了，我们就结婚。”
　　他想起上周王浩还跟他喝酒，拍着胸脯说：“兄弟，缺钱就跟我说，别客气！”
　　他想起父亲拖着伤腿在电话里说：“轩啊，在外面别太累，家里不用你操心……”
　　谎言。全是谎言。冰冷的、尖锐的真相，穿透了所有的自我欺骗和美好幻想，像玻璃碴子，塞满了他的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带来鲜血淋漓的痛楚。
　　他下意识地，用颤抖的手指，拨通了林薇的电话。听筒里传来漫长的等待音，每一声都敲打在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然后，电话被接起了。几乎是同时，直播间里，林薇的手机屏幕也亮了起来，显示着“轩宝”的来电。镜头清晰地捕捉到了这一幕。
　　颜锦轩屏住呼吸，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他看见林薇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那双刚刚还盛满“幸福”和“崇拜”的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丝……不耐烦？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类似于……决绝？
　　她几乎没有犹豫，手指轻轻一划。直播间里，电话接通的提示音消失了。而在颜锦轩的听筒里，传来的是一串冰冷、机械的忙音：
　　“嘟——嘟——嘟——”像最后的丧钟，为他那个关于“泡面与星光”的夜晚，敲响了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