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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被抹去的痕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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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锦轩站在办公区门口,那扇自动门在他身后合拢的轻微气流,像最后一口为他呼出的、带着这个空间气息的叹息。身前是宽敞明亮、却莫名显得更加空旷和冰冷的大堂。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清晰而锐利的光斑,仿佛在无声地划分着界限——门内是“我们”,门外是“他”。
他手里捏着那个透明的、装着马克杯、破笔、充电器和半包受潮饼干的文件袋,像握着自己寒酸的墓志铭。身旁是那个轮子依旧发出不情愿噪音的行李箱,载着他被压缩的过去。他站在原地,有几秒钟的恍惚,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去哪里,能去哪里。回那个天桥下的“家”?还是继续在城市的血管里漫无目的地游荡,直到能量(精神和物质的双重)彻底耗尽?
“系统提示:您已被踢出团队副本,请选择新的重生点。” 他脑子里又冒出那句该死的、游戏解说般的弹幕。“可选重生点:天桥洞(潮湿)、ATM机舱(狭窄)、公园长椅(公开处刑)……真是丰盛的人生自助餐。”
就在这时,两个穿着深色制服、身材魁梧的保安,像接收到某种无形指令的NPC,从大堂两侧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他们的步伐一致,表情是经过统一训练的、介于警惕和漠然之间的标准态。没有凶神恶煞,但那种公事公办的压迫感,比直接的暴力更让人窒息。
他们一左一右,在颜锦轩身边站定,形成了一个微妙的、不容抗拒的“护送”姿态。
“颜先生是吧?”左边的保安开口,声音不高,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请跟我们来一下,我们需要确认您已离开办公区域,并回收您的门禁权限。”
“回收权限”。又一个冰冷的术语。颜锦轩甚至懒得去看他们一眼,只是麻木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这是流程的一部分,是“清除”操作的最后一个步骤,确保没有残留进程,没有后门漏洞。
他拖动行李箱,轮子在地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更加刺耳的“咕噜”声,在这安静的大堂里显得格外突兀。两个保安像两座沉默的移动雕塑,保持着固定的距离,跟在他两侧,既不像押送犯人,但也绝不是在友好送别。
他们走得很慢,似乎是刻意控制着节奏,确保他能“体面”地、同时也是彻底地离开。路过前台时,那位笑容甜美的小姐再次抬起头,目光在颜锦轩和保安之间快速扫过,然后迅速垂下,继续她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工作(或者只是在刷手机)。她的脸上,连那标准的AI微笑都省去了,只剩下一种彻底的、事不关己的漠然。
“效率真高,” 颜锦轩内心毫无波澜地想,“连前台的表情包都根据我的权限状态实时更新了。”
他被“护送”着,走向公司那扇巨大的、需要刷卡才能出去的旋转玻璃门。短短几十米的距离,此刻却漫长得像走完他人生的一个阶段。他能感觉到身后办公区那片沉默的、却又无处不在的目光,像芒刺在背。他知道,那些低下去的头颅,那些假装忙碌的身影,此刻或许正透过玻璃隔断,目送着他这个“系统错误”被最终清理。
终于,走到了大门口。右边的保安伸出手,挡了一下旋转门,示意他停下。“颜先生,请出示您的工牌。”左边的保安开口,语气平稳,像在核对一份快递。
颜锦轩停下脚步,低头,从口袋里掏出那张陪伴了他三年、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工牌。塑料卡片上,是他刚入职时拍的照片,那时候眼神里还有些未褪尽的青涩和对未来的憧憬,嘴角带着一丝拘谨而又自信的笑意。照片旁边,印着他的名字:颜锦轩,以及他的员工编号:YT20210087。
曾经,这张卡片是他进入这座“殿堂”的钥匙,是他身份和价值的象征之一。他曾经无数次用它刷开这扇门,迎着清晨的阳光,或者顶着深夜的星光。它记录了他三年的汗水和……廉价劳动力。
现在,它失效了。他捏着工牌,指尖能感受到塑料的冰凉和上面细微的划痕。他停顿了大约一秒,或许更短,然后,默默地将工牌递了过去。
保安接过工牌,看都没看,直接从一个腰间的小包里拿出一个类似POS机的小型读卡器,将工牌在上面“嘀”地刷了一下。读卡器屏幕上闪过一道红光,显示出一个红色的“×”号,并发出一声短促的、代表失效的提示音。
然后,保安当着颜锦轩的面,随手将那张印着他名字和照片的工牌,扔进了门口旁边的一个不锈钢回收箱里。
那个箱子,通常是用来回收废旧电池或者过期宣传册的。
“哐当”一声轻响。工牌落在箱底,和其他一些废弃的杂物混在一起。那张曾经代表着他在这里存在过的、最后的物理凭证,就这么轻飘飘地,被丢弃了。
那一刻,颜锦轩感觉自己心脏的某个部位,也跟着那声“哐当”,轻轻碎裂了。他不是感到愤怒,也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极其诡异的抽离感。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运行在庞大系统里的、微不足道的代码片段。因为被检测出“逻辑错误”(得罪了赢家?)、“安全风险”(成了麻烦?),或者仅仅是“资源优化”(失去了价值?),就被系统管理员(HR?王浩?亦或是这无形的规则本身)精准定位,然后,选中,删除,清空回收站。
他的门禁权限(访问权限)被注销。他的公司账户(系统身份)被禁用。他的工位被清空(数据缓存被清除)。他的工牌被回收并丢弃(用户配置文件被删除)。一切关于“颜锦轩”在这个系统内的痕迹,都在短短几个小时内,被干净、利落、悄无声息地抹去了。
仿佛他从未在这里存在过。仿佛他三年的加班、奋斗、汗水、甚至那点可笑的梦想,都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已经被覆盖的冗余数据。“Delete.” 他仿佛听到了那个无形的管理员,按下了确认键。“Shift + Delete.” 永久删除,无法恢复。
两个保安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像完成了日常巡逻任务一样,对着颜锦轩微微点头,这大概是流程里要求的“礼貌”,然后转身,迈着同样规律的步伐,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大堂里,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阳光明媚,前台小姐依旧“忙碌”,偶尔有穿着正装的员工匆匆走过,没有人再多看他这个站在门口的“冗余数据”一眼。
他被彻底地,静默地,清理出了这个系统。
颜锦轩站在原地,看着那扇需要权限才能再次打开的旋转门,又低头看了看那个不锈钢回收箱——他身份的“坟墓”。
他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所以,我这算是……被‘格式化’了?”
“连个‘确认删除’的对话框都没弹出来问我一下?”
“用户体验极差,差评!”
他扯了扯嘴角,这一次,一个极其微弱的、近乎扭曲的弧度,终于出现在他脸上。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种……面对绝对荒谬时,神经质的痉挛。
他不再停留。
拉动行李箱,轮子再次发出呻吟,他用力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通往“外面”世界的玻璃门。
外面,是车水马龙,是人声鼎沸,是真实而残酷的燕都。
他走了出去。门在身后自动合上,将他与那个刚刚将他“删除”的系统,彻底隔绝。阳光洒在他身上,带着秋日特有的、看似温暖实则清冷的温度。
他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天空。灰蒙蒙的,和昨天、前天,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他,颜锦轩,编号YT20210087,已被系统永久删除。从现在起,他需要在一个没有“权限”、没有“身份”、甚至没有“痕迹”的、更广阔也更残酷的“外部世界”里,寻找新的代码,编写属于他自己的、未知的,或许充满BUG,但至少由自己掌控的……生存程序。
他拖着行李箱,汇入了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
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无声无息。仿佛从未存在。也仿佛,正在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