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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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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间晨雾渐渐被秋阳蒸散,安仁堂内,苏挽澜正坐在温和的光影下看诊。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她将三根银针从老翁膝畔的穴位中稳稳起出。
老翁试探着活动了一下腿脚,脸上顿时露出惊异之色:“哎,松快多了!前几日还疼得下不了地,苏大夫,您真是神了!”
“风寒湿痹,非一日之功。”苏挽澜边用细棉布擦拭银针边嘱咐,“这贴膏药拿回去,三日一换。另,您那撑船的活儿,近半月莫再趟凉水了。”
老翁千恩万谢地去了,临走还在柜上多留了几枚铜钱,说是给苏大夫添盏茶钱。
药童在旁整理着药材,忍不住小声嘀咕:“苏小姐您来了真好,这几日,咱们安仁堂的招牌都比往日亮堂些。前街后巷都在传,说京城来了位女神医,年纪虽轻,手下却从无错症。”
苏挽澜浅浅一笑,未置可否。
她来扬州,对外只道是游历行医,连叶知秋都以为她是被他父亲一纸书信“派”来的。唯有她自己清楚,促使她南下的真正缘由,是三个月前收到的那封短笺。
信是楼素素写的,只说已离利州,将返扬州。字迹依旧秀雅,但提按顿挫却透着僵硬,仿佛失了往日风骨。
楼素素,她昔日长安好友,那个名动天下的歌者,曾于御前献唱,一曲终了,满座公卿失语,圣上亲口赞其“清越超然,胜似十二音律”,故赐名“十二娘”。
那样一个宁为玉碎的人,怎会甘心重回这烟花之地?
“苏小姐,”药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前街绸缎庄的伙计来问,您上次说的那个驱湿气的药囊,他们东家想多订些。说是铺子里好几个绣娘都嚷着要,戴着干活确实舒坦不少。”
苏挽澜颔首,正欲吩咐,目光却被门外经过的几道身影吸引。
是三五个衣着光鲜的年轻女子,执团扇的姿势,迈步的节奏,乃至微微颔首的角度,都如出一辙,透着些许不自然的风韵。
她们的对话零星飘入堂内:
“……昨夜十二娘执壶的手势,我瞧得真真的,回去练了数十遍,总是不像……”
“你那算什么,我为了学她回眸一笑那个眼神,对着铜镜练到眼睛都酸了……”
“听说沈秀才家的夫人,前日得了十二娘随手画的一幅兰草,如今整日对着临摹,连饭都忘了吃呢……”
苏挽澜拈起手边的药杵,在指间无意识地转了一圈,又轻轻放回原处。
这几日,她在扬州城见多了这般景象。素素的名声比她想象中更盛,只是这追捧之风,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身为医者,她观人望气,总觉得这些模仿者眉目间少了几分鲜活,多了些许沉郁。
《黄帝内经》有云:“得神者昌,失神者亡。”这些人的“神”,似乎有些涣散了。
她正沉吟间,一个惫懒戏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苏神医这安仁堂,门槛怕是要被踏破了吧?”
不必回头,也知是叶知秋。
苏挽澜缓缓转身,果见那人一身深蓝圆领袍,腰间随意挂着横刀,正倚着门框,唇角噙着三分笑意打量着她。
两个月不见,他比在长安时清减了些,下颌线条越发分明,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沉在眼底,如未归鞘的刀锋。
“叶县令今日如此清闲,竟有空巡街访市?”苏挽澜语气平淡,回身继续整理手边的药杵,不紧不慢,“莫不是江都县如今政通人和,连东家丢鸡、西家短瓦的案子都没了?”
叶知秋信步走进来,随手拈起一片甘草看了看,又放下:“清闲?托某人的福,本官如今是名声在外。”
他拍了拍指尖的药屑,语气带着几分自嘲,“今早嘉禾坊刘员外的大郎,亲自抬着礼盒堵在县衙门口,说听闻本官善断奇案,死活要我替他瞧瞧,他家夫人近来痴迷模仿十二娘,变得魂不守舍,是何缘故。这已是本月第三起了。”
苏挽澜动作微顿,抬眼看他。
叶知秋走近两步,声音有些无奈:“东市笔斋的少东家、西市茶庄的娘子,加上这位刘夫人,症状大同小异,皆是痴迷十二娘,继而神思恍惚,仿若离魂。刘夫人更是连自家夫君都认不全了,整日对着镜子描摹十二娘的神态。”
他顿了顿,看向苏挽澜,目光里带着探究,“苏大小姐,你与那位十二娘是旧识,可知她这仙音,何时竟有了惑乱人心的效力?再这么下去,本官这县衙,快成医馆了。”
苏挽澜放下药杵,语气平静:“叶县令慎言。素素歌艺超群,引人追慕实属寻常。若追慕者自身心性不定,出了差池,岂能怪到歌者头上?《诸病源候论》有载,思虑过甚,耗伤心血,可致心神惑乱。此等病症,当从患者自身寻根由。”
“寻常?”叶知秋挑眉,手指在案几上敲了敲,“若只是寻常追慕,何至于夫妻失和,家宅不宁?刘郎君都快急得上吊了。本官身为父母官,治下接连出现此等怪象,总不能不闻不问。况且,”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了几分,“我听闻你已去寻芳画舫求见过两次,皆被那霍三娘婉拒?以你二人昔日情谊,她避而不见,苏神医就不觉得蹊跷?还是说,你明知有异,却因私谊而刻意回避?”
苏挽澜沉默。
这正是她心中最大的疑团与刺痛。素素不见她。那日在画舫侧门,轿帘掀开的一瞬,她看得分明,那是素素的脸,却有一双完全陌生的眼睛。
见她不语,叶知秋语气缓了缓,从袖中取出一份泥金请帖,推至她面前:“三日后,寻芳画舫有鹿鸣宴,十二娘必会登台。我已弄到请帖,届时你与我同去,亲眼看看如今的十二娘,是否还是你认识的那个故人。”
苏挽澜看着那份精致的请帖,封面上“寻芳”二字烫着金边,却没有立刻去接:“叶县令是想借我这故人之眼,辨明真相?若素素果真与此无关,你这般兴师动众,岂非徒惹非议,损她清誉?”
“互惠互利而已。”叶知秋坦然道,身体微微前倾,“你解你的惑,我查我的案。若她果真清白,查明缘由,揪出背后可能装神弄鬼之徒,也能还她一个公道,免得流言愈演愈烈,真把她传成什么‘青丘狐仙’了。你难道想看着她被这些无稽之谈裹挟?”
最后四字,他咬得略重。
苏挽澜心知,城中关于素素是“青丘灵狐转世”,善“画皮”模仿,乃至能惑人心智的流言,他定然也听说了。这流言如今甚嚣尘上,确非好事。
她沉吟片刻,目光掠过窗外那隐约可见的画舫轮廓,终是将请帖收起:“好。”
叶知秋目的达成,神色轻松不少,转身欲走,又似想起什么,回头道:“对了,届时裴清珩也会同往。”
苏挽澜微怔。
那位青衫素服的裴先生?山魈案后,她便多次听叶知秋提过此人不凡,于辨识古物气息上有异于常人的敏锐,只是性子过于沉静了些,平日深居简出,只在墨韵斋修复古画。
叶知秋仿佛看出她的疑问,解释道:“我昨日偶遇他,顺口提了这几起怪事。他觉得那些人神魂不合之态,不似寻常病症,倒像是被什么外物影响了心神。他既开了口,想必是觉察到了什么不寻常的气息。”
他摆摆手,语气恢复了惯常的随意,“总之,三日后,一起去看看。”
送走叶知秋,安仁堂内重归宁静。药童点燃了一支安神香,轻烟袅袅,仿佛试图吹散方才谈话间的凝重氛围。
苏挽澜却再也静不下心整理医案。她走到窗边,望向运河方向。
寻芳画舫的轮廓在午后阳光下清晰可见,朱漆雕栏,静静泊在碧水之上,却像笼罩着一层无形的迷雾。
画舫最高处,新挂起一面绸旗,上书“青丘仙音”四个秀逸的字,在风中轻轻摇曳。
她想起多年前在长安,也是这样一个秋日下午,她溜去教坊司找素素。素素刚练完一曲,见她来了,笑着拉她到院中海棠树下,神秘兮兮地从袖中掏出两个还热乎的芝麻胡饼。
“快尝尝,西市那家老铺子的,我让丫鬟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
那时素素的眼睛亮晶晶的,眉目间尽是狡黠与鲜活,会因为她一句“宫里的点心太腻”就记在心上,会在她被父亲训斥后偷偷给她塞自己藏的蜜饯。
为何如今,那双眼眸会变得如此空洞?
暮色渐起,运河上灯火次第亮起,寻芳画舫更是流光溢彩,恍如水上仙宫。隐约的丝竹声顺着水波传来,靡靡动人,悠扬婉转,是素素最擅长的《春江花月夜》曲调,却也带着几分虚浮的热闹,听不真切其中情意。
苏挽澜默默站了许久,直到夜色完全笼罩运河。她终是抬手,缓缓掩上窗,将那片璀璨灯火与虚幻笙歌隔绝在外。
案头,那支安神香已将燃尽,留下一段灰白的香灰,脆弱得不堪一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