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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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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知秋离去后,安仁堂并未恢复平日的安宁。不过半日工夫,那桩“怪事”便如同滴入静水的墨点,涟漪层层扩散开来。
同住太平坊的何员外竟亲自登门,这位素日里讲究排场的富商,此刻官帽微斜,额角带汗,也顾不上寒暄,冲着苏挽澜便是一揖:“苏大夫,救命!”
苏挽澜刚送走一位患了咳疾的老妪,见状微微侧身避开半礼:“何员外何出此言?有话慢慢说。”
“是、是我家娘子……”何员外喘了口气,一脸惊惶,“自那日从寻芳画舫回来,便像是换了个人……起初只是学着十二娘的姿态说话走路,我也只当她是追慕风雅,由着她去。可这几日愈发不对了,她……她竟连我与孩儿都不太认得了!整日对着镜子,要么临摹十二娘的字帖,要么就反复练习那几个眼神、那几个手势,跟她说话,半晌才应一声,眼神都是飘的……”
他越说越急,从袖中掏出一叠宣纸,手都有些发抖:“苏大夫您看,这字……这字迹与十二娘流传出来的几乎一模一样!可内子她……她从前连账本都记不利索啊!”
苏挽澜接过那叠临摹的字帖。纸张是上好的宣州净皮,墨迹黝黑,字迹确实娟秀工整,模仿十二娘的笔法已有七八分形似,行云流水,挑不出错处。
可正如何员外所言,这笔精墨妙之下,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僵冷,笔画间缺乏活气,仿佛不是人在驾驭笔墨,而是笔墨在操控人手,透着精准的匠气,唯独少了书写者自身的性情。
她指尖拂过纸面,感受着那过于光滑的墨痕,心中疑云更甚。这不像寻常的痴迷所能解释。
“何员外莫急,”她将字帖递还,语气沉稳,“夫人现在何处?可容我前去诊视?”
“就在家中,就在家中!”张员外连连点头,“我已将她安置在内院,只是她如今……唉,怕是认不得苏大夫您了。”
苏挽澜不再多言,提起药箱便随张员外出了门。
何宅离安仁堂不算远,一路行去,只见街面比往日似乎更热闹几分,三三两两的年轻男女,衣着打扮、言行举止,或多或少都带着模仿十二娘的痕迹,只是学得好的少,学得僵的多,反倒失了本色,透着一股画虎不成的别扭。
到了何宅内院,果然见何夫人独自坐在窗边,面前摊着笔墨纸砚,正对着一面菱花镜,反复练习一个执笔抬腕的姿势。
她穿着一身仿制的绯色罗裙,发髻也梳成了十二娘登台时的样式,只是眼神空洞,对走进来的丈夫与医者恍若未闻。
“娘子,苏大夫来看你了。”张员外小心翼翼地唤道。
张夫人缓缓转过头,脸上露出一丝浅笑,眼神却飘忽着没有焦点,声音也带着刻意拿捏的柔婉:“这位娘子是……”
苏挽澜心中一沉。她上前几步,温声道:“何夫人,我是安仁堂的苏挽澜,来为您请脉。”
何夫人顺从地伸出手腕,目光却依旧落在镜中的自己身上,口中喃喃:“这里……手腕再抬高三分,对,像十二娘那样……”
苏挽澜三指搭上她的腕脉。脉象沉细而略滑,确有心神耗损、思虑过甚之兆,与她前几日诊断的几位“模仿者”症状相似。但细探之下,又觉这脉象并非简单的忧思成疾,更像是一种……神气被强行抽离后留下的空虚,仿佛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被那“模仿”的对象给吸走了。
她取出银针,选穴施针,试图宁心安神。几针下去,何夫人身体微微一颤,眼神有片刻的清明,她看了看苏挽澜,又看了看身旁焦急的丈夫,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眼神再次涣散,重新沉浸到那无休止的模仿中去。
“苏大夫,这……这可如何是好?”何员外看着妻子这般模样,几乎要落下泪来。
苏挽澜沉默地收回银针。此症怪异,非汤药针灸能速效。
“何员外,夫人此症,根由在于心神。需得静养,万不可再让她接触与十二娘相关之物,亦不可再临摹其字画,模仿其言行。我开一副宁心定志的方子,先稳住心神再说。”
她开了方子,又细细嘱咐了注意事项,这才在何员外千恩万谢中离开张宅。
回安仁堂的路上,她心绪愈发沉重。何夫人的症状,比前几例都要严重,已到了影响日常认知的地步。
刚踏进安仁堂门槛,药童便迎了上来,面色古怪:“苏小姐,您可算回来了。叶县令派人来传过话,说……说城西盐商赵家的二郎,出事了。”
“赵元庆?”苏挽澜脚步一顿。此人她见过几回,是个斗鸡走狗、不学无术的纨绔,与何夫人这等内宅女子全然不同。
“正是。说来邪门,”药童的声音有些不可思议,“那位赵二郎,昨夜竟在书房写出了一幅《兰亭集序》的摹本!笔法精妙,连衙门里几位懂行的老书吏看了,都说深得隋代智永禅师的三昧,几可乱真!”
苏挽澜眉心微蹙。
赵元庆能写出《兰亭集序》?这简直比太阳打西边出来更令人难以置信。
“人呢?”她问。
“奇就奇在这儿!”药童一拍大腿,“赵二郎本人对如何写出这幅字毫无印象,只说自己昨夜读书困倦,伏案小憩,醒来就发现字在案头了。而且人现在还昏昏沉沉,唤得醒,应不了事,赵家请了多位大夫,皆束手无策,已乱作一团。叶县令便立刻想到了您,请您过去瞧瞧。”
苏挽澜闻言,也不多问,立刻提起药箱:“走。”
赵府此刻已是人仰马翻。赵员外搓着手,在花厅里来回踱步,满脸焦急。赵夫人更是哭成了泪人,被丫鬟们搀扶着,语无伦次地求神拜佛。
叶知秋正在书房外间,负手而立,盯着里间方向,见苏挽澜到来,明显松了口气,也顾不上寒暄,直接引她入内。
“人在里面,你看看。”叶知秋言简意赅,眉头锁得紧紧。
书房内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墨香,有些呛人。赵元庆躺在靠窗的软榻上,双目紧闭,面色苍白,但呼吸还算平稳。靠近了,能闻到他身上除了墨臭,还有一丝未散尽的酒气。
案上,一幅墨迹未干的《兰亭集序》摹本摊开着,笔走龙蛇,气韵生动,尤其那几个“之”字,变化无穷,确非俗手能为。
苏挽澜走近细看,心中亦是惊叹。她虽不专精书法,但自幼也受过名家熏陶,眼力是有的。这笔字,结构严谨,笔意连贯,绝非赵元庆平日那手鬼画符能及万一。
她收敛心神,在榻边坐下,伸出三指,轻轻搭在赵元庆的手腕上。脉象与何夫人有相似之处,皆是沉细空浮,神思耗损过度,但又略有不同。赵元庆的脉象更显浊滑,似有痰湿蒙蔽心窍之兆,夹杂着纵欲过度的虚浮。
她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包,选穴施针,手法稳健精准。几针下去,赵元庆喉头咕噜一声,眼皮颤动,缓缓睁了开来。
“醒了,醒了!”一直守在旁边的赵夫人喜极而泣,扑到榻前。
然而,赵元庆眼神茫然,对父母的呼唤毫无反应,只喃喃道:“困……好困……别吵我……”声音虚弱无力,仿佛方才那幅惊世骇俗的字迹,已抽干了他全部精力。随即,他又闭上眼,陷入一种半昏睡的状态。
对于那幅字,他更是一问三不知,仿佛那根本是别人借他手所为。
苏挽澜蹙眉,收回银针。这种情况,她行医以来未曾见过,非癫非狂,非痴非傻,身体机能无大碍,唯独心神仿佛不在其位,只余下被掏空后的疲惫。
“如何?”叶知秋在一旁问道,语气有些紧绷。接连发生的怪事,显然也让他这个见多识广的县令感到了压力。
“身体并无大碍,只是神思耗损过度,如同大病初愈,需静养时日。”苏挽澜沉吟道,“至于为何会写出那幅字……我亦不知。此症……颇为蹊跷。”
她目光扫过书案,“他可曾接触过十二娘的字帖画作?”
叶知秋示意刘锋。刘锋立刻上前,从书案抽屉的暗格里小心取出一卷用锦缎包裹的画轴:“县令,苏小姐,找到了这个。”
画轴展开,是一幅墨兰图,笔意清冷,题着一首小诗,落款正是“十二娘”。画作本身气韵高洁,但苏挽澜一眼便看出,这笔墨与何夫人临摹的字帖,乃至赵元庆写出的《兰亭集序》,在气息上竟有某种微妙的相似。
都过于精致完美了……
这时,苏挽澜才注意到叶知秋身后还静静站着一人,青布长衫,面容俊秀,露出的肌肤格外白皙,只是眉眼间却带着淡淡的倦意。他不知是何时进来的,竟未发出半点声响。
他并未关注醒来的赵元庆,目光却始终落在那幅《兰亭集序》摹本和那卷墨兰图上,眼神专注,仿佛在审视什么无形之物。
叶知秋顺着她的目光,介绍道:“这位是裴清珩裴先生,我跟你提过的。”他又对裴清珩道,“裴兄,你看这字,这画?”
裴清珩缓步上前,微微俯身,伸出手指,在距离纸面寸许处缓缓拂过,从《兰亭集序》到那幅墨兰图,双眸微阖,似在感受着什么。
书房内一时静极,只听得见赵元庆粗重的呼吸声和赵夫人低低的啜泣。
片刻后,裴清珩直起身,脸色似乎更苍白了些,低声道:“此字,此画,空有其形神,内里却无书写者、绘画者自身的绪,唯有一股强烈的模仿欲念,以及……一股被牵引被掏空后的疲惫与哀怨,很深切……”
他顿了顿,看向那幅墨兰图,补充道:“而这画中之意,看似清高,实则内核空洞,仿佛只是……一个完美无瑕的壳子。”
苏挽澜听得心中微震。
她虽对这等玄妙之说向来持保留态度,但裴清珩所言“被牵引被掏空”和“完美无瑕的壳子”,却与她诊脉时感受到的那种“神思不在位”的空虚感,以及观察那些模仿者时感受到的僵硬感隐隐相合。
叶知秋眉头紧蹙,他暗暗琢磨着裴清珩感知出来的深意,目光闪动,却一时理不清头绪。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衙役匆匆进来禀报:“县令,李会长家又出事了!李家小姐方才不知何故,突然在房中尖叫,随后便昏厥过去,怎么唤都唤不醒!”
苏挽澜心头一紧。李月如,商会副会长李文翰的独女,也是十二娘的狂热追捧者之一,前几日刚被她诊断过。
叶知秋脸色一沉,当机立断:“刘锋,你留在这里,协助赵家照料赵二郎。苏挽澜,裴兄,随我去李府!”
三人匆匆离开赵府。秋日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却驱不散那股从心底漫上来的寒意。
这些光怪陆离的病症,这些失了魂的人,线索千头万绪,却都隐隐约约地,指向了那个她最熟悉的名字。
苏挽澜握紧了手中的药箱。
不能再等了,她必须赶快找素素问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