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魔鬼共舞》周三S

35、悲剧美学

　　那天之后，他与秋笙几乎形影不离。
　　他像秋笙的一道影子，秋笙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秋笙喜他也喜，秋笙怒他也怒，秋笙悲他也悲。
　　他把人生完全缝进秋笙的生命里。
　　秋笙对他，也像对待一只小狗，有吃的喝的会给他，有人欺负会保护他，但对他并不温柔。有时候也烦他，也对他发脾气，但他从不觉得委屈，也从不对她生气。
　　在学校里秋笙能保护他，可是在他的家里，秋笙救不了他。
　　在家里开始挨打的时间，他是记得很清楚的，是从他妹妹出生之后。
　　他父母都是大学教授，从他出生开始，就对他寄予厚望。
　　可是他从小身体不好，三天两头跑医院，不仅身体不好，整个人还很封闭，不愿意出门，不愿意跟人说话，整个人显得呆呆的。
　　‘整个人显得呆呆的’，是幼儿园老师跟他父母说的，这几个字如同晴天霹雳一般。
　　在孩子出生之前，他们想着凭借夫妻俩的智商，一定能生出一个天才，不想却生出一个‘呆呆的孩子’。
　　他们如何能接受？
　　他们也想通过强压式的学习，填鸭式的教育，弥补孩子天生的不足，可是他们越是使劲，孩子缩得越厉害。
　　他们在孩子出生前定下的天才计划，学霸手册，统统被搁置。取而代之的是没完没了的医院缴费单和病历，以及一个呆呆的孩子。
　　他们一生的骄傲全都被他打碎了。
　　他们对他极其冷漠，他喊爸爸妈妈，他们只是斜眼飘过来，冷笑哼出来。令人毛骨悚然，那个眼神至今想起来，仍然能激起一身战栗。
　　以至于他现在再也喊不出那四个字。
　　他们从来不带他出去，也不带任何人回来。他每天都是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放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在家。
　　幼年时期，这样的日子，一整天漫长得就像一辈子。
　　他经历了几个世纪，终于来到了青春期。他不止适应了这样的日子，也彻底堕入一个完全属于自我的世界中。
　　在他这个自我的世界里，旁人若想踏足一步，他会猛烈露出獠牙，朝对方的大动脉而去。
　　父母一开始对他都是冷暴力，从三年前妹妹出生之后，便转为热暴力。
　　妹妹出生之后，他们呆在家里的时间变长了。
　　只要他稍微吵到妹妹，或者碍到他们的眼，就会迎来一阵拳头。
　　有一次他被父亲按在沙发上揍，他长大了，力气不小了，他父亲独自控制他感觉到吃力，便喊来她母亲。
　　他心里还抱有一丝期待，希望母亲能来拉开他父亲，哪怕说一句：“别打了。”
　　可是母亲走过来，却是帮着父亲控制住他的双脚，好方便父亲施暴，这一刻，他的双脚被控制住，手不自觉也停下了反抗。
　　他彻底把自己变成一条鱼，放在砧板上任人宰割。
　　他的心彻底死了，他也彻底疯了。
　　他坐在河堤边，秋笙提着一袋五香走过来，五香用透明袋子装着，近到他跟前袋子就一脱手，从秋笙手里甩到他胳膊，烫得他一激灵。
　　他抬头看向秋笙，秋笙见他脸上的伤，脸上的笑容顿时隐去了。
　　秋笙蹲下来，用手掰着他的下巴打量，“又打你了？”
　　“嗯，”他说得不痛不痒，“说我晃来晃去，影响妹妹睡觉。”
　　秋笙一屁股坐在他身边，看向远方，长叹一口气，“没劲！”
　　阚侃用签子叉起一块五香丢进嘴巴里，淡淡一笑，“人活着，也不是为了有劲活着。”
　　秋笙静静看着眼前的河流，河并不大，两个大人张开手臂并排就能量完，河水却很是湍急，不知道在急些什么，让人无端生出焦虑。
　　“我坚持不下去了，阚侃。”湍急的河流冲入了秋笙的脑海里，使她莫名充满殷切。
　　“再坚持一下，等我们上了大学，就自由了。”阚侃握住她的手。
　　可是她回过头来看着他的脸，却是悲切的，绝望的。
　　阚侃有不好的预感，他握紧了她的手，满脸恳求，“我们去同一所大学，我会陪着你，不管你想去哪里，我都跟你一起去。”
　　秋笙看着他的脸没有说话，他长得像一个女孩子，一个极好看的女孩子，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一双眼睛显得那么深情，下眼睫毛都比她的上眼睫毛还浓密，实在是我见犹怜。
　　秋笙懂他的情感，他已把他生命里所能打包的情感，统统打包捆在她身上。
　　这种感情并非爱情，而是一种类似于宿命的同伴。
　　他在黄泉路上飘荡了一千年了，终于遇到了另外一个魂魄，他太孤独了，所以他拼命也要抓住这个魂魄。
　　然而她太沉重了，她自己背上的包裹都已经那么沉重，她实在接不住他的期望了。
　　期望，对于一个只想把全世界所有与情感能产生任何关联的因素统统隔绝掉的人来说，最害怕的就是期望。
　　“笙笙，你不可以抛下我，你要是抛下我，我会永远恨你。”秋笙反应让阚侃心慌意乱，他有一点预感，可是恐惧让他不想正视这个预感。
　　秋笙看向远方，没有看他，淡淡回了一句，“知道了。”
　　她的这个回复，答应的是后半句，阚侃却以为她答应的是前半句。
　　实际上阚侃不想学习，他成绩不好，并非是他父母以为的天赋所限，而是他自己故意而为。
　　他父母不知道的是，他有着过人的天赋，甚至是当之无愧的天才。
　　他过目不忘，只要他想记住，他能记住一切从他眼前略过的东西，更别提考试，学习分数皆是他可选择可操控的事。
　　所以他才能在初三之前倒数一二名的时候，考上重点高中，又能在高三倒数一二名的时候，又考上名牌大学。
　　在考上高中的时候，他父母虽然诧异，但心想肯定是运气好。
　　高三的时候填志愿，他突然圈了一个985的学校，他父母都以为他疯了。直到他真的以远高出录取分数的成绩考进F大时，他父母这才意识到什么。
　　可是来不及了，此时的他早已经疯了。因为秋笙真的消失了。
　　拿到录取通知书不久，秋笙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他父母拿到了名校的录取通知书，高兴得都要不会了，原来他们一直误会儿子，这个儿子并不是一个废物。
　　他们打算从今以后，好好对待他，还打算给他举办一个盛大的庆祝party，把他们所有的亲戚朋友都邀请过来见证这泼天的喜悦。
　　可是来不及了，一切都太晚了，他的心千疮百孔稀巴烂，再也装不住任何东西。
　　他在房间里，把能看到的东西都砸了个稀烂，把自己的搞得一身都是伤，比全世界任何人打他的都还要狠。
　　他后来知道了，要得到他父母的爱，其实很简单，只要发挥他一部分才能，考出好成绩，这对于他而已，简直是举手之劳。
　　可是他并不那么做，他需要把自己置身于悲剧之中，悲剧才是最高级的美学。只有当他一无所有，他与秋笙才是天作之合的双子星。
　　他们应当是彼此世界里唯一的光亮，今生今世只有彼此。
　　这种互相救赎的悲剧美学，让他沉沦，让他疯狂，让他为此可以付出一切，搭上整个人生。
　　他说到做到，这么多年，每天都在恨秋笙。
　　他知道她也要活不下去了，她的处境不比她好，她也有苦衷，她身在地狱她想逃，这一切他都知道。
　　可是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恨她。
　　笙笙啊，笙笙！对不起，除了你，我没有别的可以恨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