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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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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淇云只在一种情况下亲身驾临膳房,那就是为她儿子莫子翊“洗手作羹汤”时。
她统共也就会做一样东西,八珍糕。
这还是因为莫子翊三岁那年挑食成疾,唯有见到八珍糕时愿多吃上一块,霍淇云才亲自学的。
传出去,却成了一段母慈子孝的佳话——皇长孙莫子翊只爱吃母妃亲手做的点心。
“太子妃,小心烫着您,还是让奴才来起锅吧。”
“不必。我自个来。”霍淇云有点颤巍巍地把蒸屉取下来,那热气熏得她眼疼脑热,她便把手停了,示意旁边人,“装盘吧。”
那公公立刻上前,接过了她手里的活。
“岁数大了,不比以前了。”霍淇云捶了捶自己的腰,又问,“皇长孙在屋里歇着呢?”
“禀太子妃,歇着呢。”
“太子呢?”
“在书房,画画呢。”
“你取几块出来,另外装个盘,给太子送去吧。”
“是。”
“行了,就这样吧,自家人吃不必摆那么精致,给我吧。”霍淇云从他手里接过托盘,就晃着身子走了出去。
还没走到儿子房门口,就听到里头骂声一片。
“我那画呢?哪个趁我不在,竟敢动我东西!”
“回皇长孙,奴婢不知。奴婢从未动过。”
霍淇云立到门口,“你身子没好全呢,动什么气啊。”又向跪在地上的丫头使了个颜色,那丫头赶紧磕了个头,忙不迭跑出去了。
“母妃。”莫子翊一见来人,就收敛起来,站到一旁,低头请安。
他身形颀长,面色虽还虚弱,可到底年轻气盛,纵使大伤初愈,眉眼间的倨傲神气一分不减。
霍淇云将盘子摆到桌上,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到对面,“来,尝尝我给你亲手做的八珍糕。”
“儿子不饿。”莫子翊从善如流地坐下,却对面前的点心一眼也不愿多看。
“我一大早就进了那厨房,又是洗又是和面,就为了做一点你爱吃的……”
不等话落,莫子翊就伸手抓了两块,塞进嘴里,嚼也没嚼便吞了下去。
“你慢点吃。”霍淇云终于露出满意的笑,抬手替他倒了杯茶,把话题拉回了正途,“你跟我说说,这么多天,到底是去哪儿了?干了些什么?怎么把身子搞成这样?还偏不许传太医来看。”
“儿子已经没事了。就是私下出去玩了一趟,不小心受了点小伤罢了。”莫子翊拿起茶杯一饮而尽。
“你从小就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射箭舞枪样样在行,连你外公都夸你是武场上百年难遇的奇才,你倒是说说,就你这样,到底是怎么受的伤?”
莫子翊专注地把玩着手里的空茶杯,对自己母亲的话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随口胡诌,“我脚滑,不小心跌山崖下去了。”
霍淇云显然不信,“儿啊,你不懂人心险恶。你知不知道,你这次出去,错过了什么?你有没有想过,这是有人故意要你受伤?”
“没那么严重,母妃。不过是误了皇爷爷的寿辰,我一会儿就去向他请罪。”
“你呀。”霍淇云重重叹了口气,拧着眉,“你自出生起就是你皇爷爷寿辰钦定的’斟酒人’,从没落下过一次,在这节骨眼你没能赶上,你真没想过其中的蹊跷?”
“斟酒而已,错过一次也无妨。皇爷爷不老说让我多出去看看嘛。”
“可就是这一次,那个静王趁你不在,给你皇爷爷送了些什么劳什子的破玩意儿,逗得他老人家那叫一个开心,给静王叫到跟前回赏了好多礼。这里头的门道,你感觉不出来吗?”霍淇云连连轻拍桌子,一副恨不得能摁着眼前人大骂着叫他清醒的样子。
莫子翊不为所动,还是油盐不进虚情假意地听着,“静王是皇爷爷的儿子,送个礼不是很正常。”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霍淇云猛然起身,在桌边来来回回踱步,思虑了片刻又坐回来,弯身向前,压低了声音,向儿子挑明,“你皇爷爷已经连着几年想动你外公的军队了,年年说着要削军饷惠民生,说了那么久,没想到今年真的给减了一成,这时候那不成器的静王突然跳出来了,什么意思,你不明白?”
“母妃此言差矣。那是定国的军队,可不是什么霍大将军的军队。”
听到亲儿子这般气性,倒是对推心置腹的自己找起茬来,顿时也没了耐心,把身子坐得板正,满脸的慈容转为乌黑,“我看你呀,是鬼迷了心窍!如今在这,竟是连里外人都分不清了。”
莫子翊晃了晃脑袋,像是要把听到的话给晃出去,他拿起另一个杯子,倒了一杯茶,递给眼前人,“母妃,喝口茶,顺顺气。”
霍淇云却似乎对儿子的假意服软不甚满意,“我实话和你说了吧,你那幅画,是我拿走的。”
听到这话,莫子翊才做出了第一个表情,那两道刀一样的眉毛紧紧结到了一处,冷下来,“您翻我东西作甚?画呢?”
“烧了。”霍淇云半转过脸去,脸色依旧青紫,“还留着等东窗事发,叫所有人看笑话啊?”
莫子翊“歘”一下站了起来,像是和自己母妃玩起了比谁脸更黑的游戏。
“怎么?你总不会还觉得自己有理吧?”霍淇云抬头睨了自己儿子一眼,见他没顶撞,也缓和了两分,“你呀,这全天下那么多好女子,你怎么偏偏就……赶紧把那歪心思收了。赶明儿,我就叫他们把那做好的花名册拿来,你也差不多到年纪了,好好选个出身清白的……”
“不必了。”
“你……”霍淇云听到儿子冷漠的忤逆之语,两眼一瞪,“那你想怎么样?啊?是要把人家抢过来?从名分上来讲,人家可是你婶婶!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人家还没嫁,那也是不可能的,别说我了,你外公、你父亲、你皇爷爷,你好好想一想,哪个能同意你娶一个云国女子?你可是未来的……”
“云国女子有什么不好?”莫子翊依旧没坐下,就那么站着,看着自己母亲的头顶,略带嘲讽地问。
“有什么不好?不安好心呗。”霍淇云脸色愈加难看,“我听说这阵子,顾瑶也没在王府里待着,你又莫名其妙受了伤,万一就是她设的局呢?呵,她可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母妃,无凭无据的事,您还是休要胡乱猜测。”
“我胡乱猜测?”霍淇云一双眼倏地放大,似乎对儿子帮腔他人的话难以置信,她把头低垂下去,话里染上了几分哀色,“你那父亲,日日夜夜躲在屋里头画画写字,对窗外的事是两耳不闻一概不知。你知道朝里那些大臣弹劾了多少次,说你父亲有德无才,要你皇爷爷改立太子吗?若不是你外公拦着,这太子之位早被静王抢去了!要是那样,这宫里哪还有你我母子待的地方?”
“这不是还有儿子在吗。”莫子翊听到她话里略略带的哭腔,心中叹了一口气,还是又坐下,拍了拍她放在桌上的手以示宽慰,“母妃莫动气,动气对身子不好。”
霍淇云顺势按住儿子的手,“你要我不动气,好,那你实话告诉我,你这次出去,到底是去哪儿了,又是怎么伤的?”
“说也行,但母妃需答应我,绝不可小题大做,也不可对外声张。”看到霍淇云点头,莫子翊才漏了底,“儿子……去了一趟云国。”
“你去云国了?你怎么去的?那边境关卡可没任何你的消息……”
“儿子知道一条小路,偷偷过去的。母妃可是答应我,绝不声张的。”
“那是……是云国人伤的你?!”
莫子翊转过身去,不愿面对霍淇云探究的目光,想喝口茶掩饰,拿起来才发现杯子是空的,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那人是个高手。我不小心撞见了他的小秘密,我们就……打起来了。”
“好一个云虫!竟敢伤了定国的皇长孙!我定要……”
“他并不知道我的身份,而且母妃放心,他的下场可比我惨得多。”莫子翊敲着杯子,语速加快,有些心虚,“儿子当场反击,把他杀了。”
这结局倒真是让霍淇云气顺了不少,“你去云国干嘛?”
“儿子就是去……探探局势。他们的司政前阵子去世了。”
“这种消息,用得着你这么拿命去亲自打听?你外公各处都插着眼线呢!”霍淇云嘴上假骂着,又似乎为他对国事付出的关心而欣慰,便顺着多说了几句,“那姓林的不仅死了,还被他们长庆王给抄了家呢。说是搜出来一大堆金银财宝,可把那顾衡之乐开了花。”
“还是母妃消息灵通。”
“你们父子俩,一个忙画画,一个爱骑马,我若不再看着点,迟早出大事。”霍淇云突然想到什么,“我问你,那条去云国的小道,是谁指给你的?”
“街上瞎打听的。”
“你不肯说实话没关系。反正,你自己好好想想,这人给你指路,安的是什么心。”鉴于方才指名道姓惹怒了自家亲儿,霍淇云也就往回收了点气势,“这不像安好心的人啊,能不接触就别接触。”
莫子翊不应承,也不反对,默默地看着桌子不说话。
“行了,我也不多说了,你好好休息吧,八珍糕记得吃啊。”
眼见她要走,莫子翊心中一急,“等等,母妃。”
“怎么了?”她回过身问。
“儿子那画……您是真的给烧了?”
“烧了!一片灰都没留下。”霍淇云听到他问起,气又浮上来了,“不仅烧了,我还去人府上走了一趟。”
刚刚和顺了没一会儿的气氛瞬时又剑拔弩张起来,莫子翊再次皱起了眉,站起来,语气又冲又急,“你去静王府了?去干嘛了?”
“能去干嘛?当然是叫静王好好管教他的妻子。”
莫子翊拳头紧紧握了起来,手背上的筋线像画笔刚留下似的,清晰得骇人。
“怎么?你还想揍你母妃不成?”霍淇云见他怒火烧到了脸上,反又试探性地往回走了两步。
“儿子不敢。”莫子翊将手松开,齐刷刷的指甲印已刻进了掌心的肉里。
“我做什么事,自然都是为了你好。你年纪尚轻,一不小心着了人家的道,也情有可原。可我总不能在旁眼睁睁看着她妖言魅惑,就这么把你带去了不归路吧。”
莫子翊低着头,紧紧盯着桌上那盆八珍糕,一言不发。
见他不语,霍淇云不顾南北地添油加醋起来,“你说你是去云国才受的伤,我这次去静王府,就发现她是匆匆从外头回来的,府上还有个行事奇怪的云国女子,说不准就和你这事有什么关系。”
“云国女子?”莫子翊眼神一闪。
“是啊。”霍淇云一听儿子有兴趣,眉眼舞动,鼻子翕着,嘴皮越翻越快,“她那长相,我一看就知道是云国的,他们那儿的女人,眼窝子浅,嘴皮子也薄。还冒冒失失的,毫无礼数!撞了人不说,那衣服上血迹斑斑,真是触霉头,哦,还有她眉毛那块,有一小块红斑,都说这种人,不吉得很……”
“红斑?眉毛那儿?”
霍淇云被他突如其来的大声吓了一跳,“怎么了,你认识?”
“不,不认识。”莫子翊掩饰般摇了摇头,缓身坐回,抚着脑袋,“母妃今日的教诲,儿子都牢记于心。母妃……儿子有些累,想歇一会了。”
欲言又止的霍淇云看着儿子疲倦的脸色,终是决定离开,“好,我走了,你歇着吧。”
待那脚步声远远没了响,一直把头搭在手上的莫子翊才忽而睁开了眼,黑黢黢的眸在指缝间凝成一汪比夜还深的渊,一股子炸开的戾气从那底处慢慢燃了起来,烧到了他的脸上、手上。
他猛一挥臂。
“啪——”
一声剧烈的脆响炸开。
黏腻的八珍糕被迫投向了它们的宿命,和碎裂的盘子混作一块,在地上酿成一堆残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