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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   莫楚瑛闭上眼,依然清晰记得那次秋狩会上向自己昂首走来的顾瑶,面容倔强,锋芒在骨。

      当时她对自己说,“夫君,这把弓借阿瑶用一用罢。”

      就是她眉眼间的烈烈英气,和这句不卑不亢的恳求,从此让他打好一生的算盘落了空。

      他本只想着到了成家的岁数,就娶一个能让自己远离朝堂中心的妻子,彼此相敬如宾,各自安好,了此残生。

      他做到了前半句,却在把弓递过去的那一刻突然改了主意,他不愿与顾瑶“各自安好”了。

      于是他改了目标,想和顾瑶做一对鹣鲽情深的闲散伴侣,在王府相伴到终老。

      可他竟忘了,顾瑶是个人,她不是算盘上的珠子,被拨哪儿算哪儿,她有自己的意图。

      那些白首偕老的痴心妄想,也许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从来不敢向她确认,她做这个王妃是形势所迫还是别有居心,但有一点,如今他终于确信,那就是她绝对不愿让自己远离朝堂,远离那个吃人不吐骨的破地方。

      “王爷,这日头马上就落下去了,外头凉,咱还是回里屋吧。”富林恭敬地侍立在着单衣坐在石板圆凳上的静王身后,轻声劝他。

      “王妃带回来的两个人呢?”莫楚瑛曲起大拇指,用突起的骨节狠狠地磨着右边的眉毛,那里盖着一个小小的陈年旧疤,是他大哥前太子莫楚文在那一年被押走时,桌边的瓷碗在混乱中摔落于地,碎片崩到了他眼睛上方割出的伤口。

      “回王爷,有一个已经走了,留下的那位小姐,想必此时正和王妃在一块呢。”

      “走了?”莫楚瑛的手一顿。

      “具体奴才也不清楚,好像是与那位随心小姐吵架了,然后就走了。”

      莫楚瑛回头望向富林,见他也一脸不明所以,不再追问,却蹙了眉,“怕是个隐患。”

      “那要不要奴才这就派人去追?”

      “不必了,走了就算了。”他撑着那最后一点被夕阳罩上的桌沿站了起来,“走。”

      “王爷要去哪儿?”

      “去看看。”

      “王爷要看什么呀?”富林一边问,一边踩着小碎步紧紧跟在大跨步向前的主子身后,生怕被甩下了。

      莫楚瑛在庭院里坐了半个时辰有余,无论是那拂面的微风还是眼前葳蕤的草木亦或是亭子上头鸟儿的啁啾,都叫他在一片无人的阒然中冷静了下来,他并不觉得自己的“胸无大志”有错,他只是猛然发现,传达给顾瑶的意思有误。

      他不是真的要责怪她,而是担心她就此深陷泥潭,落得和莫楚文一个下场——不明就里地死去,一篇讣闻昭告天下,说他重病而亡,从此太子之位就换了人。

      “去看看王妃。”

      富林听到这话,眼睛不自觉瞪大了,小碎步当场停下来,落后了好几步远才又重新跟了上去,“王爷,要不还是明日再去?”

      富林不懂男女之情,但对一个道理却看得透彻,若没做好要真心道歉或全力哄骗的准备,随意靠近气头上的女子身边,后果不堪设想——轻则火上浇油,重则覆水难收。

      “为何要等到明日?”

      富林差点被突然驻足转身的莫楚瑛相中门面,拧着脸脖子用力往后贴紧,嘴里结巴,“为何?……这……因为凡事都讲究一个三思而后行嘛。”

      莫楚瑛闻言,在原地认真想了一瞬,便不留情面驳了他,“不行,这事不能等。”

      心里叫苦不迭的富林只好跟上。

      王妃不开心,王爷就不开心,王爷不开心,他就没机会开心。

      可还没走到那间屋子门口,在回廊里开始听到那杯筷相碰、你笑我乐的声响时,富林就知道,自己完全猜错了。

      事情并没有如他所料想的那样发生。

      王妃并不会和王爷再吵一架,因为此时的她正忙着划拳喝酒。

      饮得痛快的这几位女子对门外突然出现的两个神情各异之人,自是全然没有注意到。

      “阿瑶,又是你输了,你喝!”

      “啊?桑凌,她有没有骗我?为什么每次都是我输。”

      “公主,确实是你输了呢。”

      “好!那就我喝!我喝!”顾瑶提起手边的杯子,高高扬起头,把里边的琼浆一饮而尽。她脸色潮红,目光迷离,脑袋微微摇晃,嘴角往两边咧开,双手举得高高的,笑得又骄又皮,“我要喝到天荒地老!喝到海枯石烂!”

      莫楚瑛轻轻推开一道门缝,一打眼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她。

      有一瞬,他以为这是一个陌生人。

      是他从未见过的顾瑶。

      他从不知道,顾瑶脸上能绽放这样的笑容,她竟会把一排牙全都明明白白地露出来,会把头当拨浪鼓一样晃荡,会把她的一双手朝空中无畏地伸出去。

      她是这样陌生,又是这样动人。

      什么公主的矜持、王妃的从容,统统不见了,只有漂亮自由的女儿姿态,在她一颦一笑间尽显。

      “王爷?王爷?”富林在身边小心翼翼地叫唤已经失了神的主子,“要不要奴才进去劝劝王妃,酒多伤身。”
      莫楚瑛的手先于他的任何思考就举到了富林面前,好一会儿后,他才想起要说什么,“让她喝吧,难得一次,不要紧。”

      “是。”见主子就此放弃了要与王妃“解释”的念头,富林舒了一口气,又问,“那奴才给您传晚膳?”

      可他这主子却像是看什么好戏似的上了瘾,对着那道门缝痴痴站着,那表情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宠溺,还有点莫名的享受,总之,就是没理富林吃晚饭的话,而是没头没尾地说,“怎么从来没见她喝这么开心过。”

      “大概是这位随心小姐在的缘故吧。”富林对主子一心一意观赏自己妻子喝酒的场面感到颇为震撼,虽不懂其中缘由,但也只好在一旁候着,等主子看个够。

      富林的随口回答让莫楚瑛的目光换了对象,他往顾瑶旁边那人身上瞥去,话里含了三分尖锐的戒备,“你说的就是此人?王妃带回来的?”

      “是。她就是那位随心小姐。”富林觉察到主子脸色的变化,不自觉放慢了语速。

      莫楚瑛左手抓住门框,轻轻地掩上,屋里的欢笑便一下子远了,他负手在后,回身走远,直往庭院中心去,确定自己说的话不会被里头听见,那眼角的冷意才真正落到了嘴里,“等一会儿她们醉过去,你就找人将她打发掉。”

      “打发”这两个字,可重可轻,轻则送到无人之地,任其自生自灭,重则埋到乱葬之岗,断绝后患无数。

      富林一听,无论哪个都不是好事,双膝一跪,重重磕到了石板路上,压着声音竭力道,“王爷不可呀!”

      “怎么?连你也要找我的不痛快?”莫楚瑛俯身看着他的头顶,冷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探究的轻笑。

      “奴才不敢。奴才只是为王爷担心啊。”富林的头快埋进了地里,似乎是想把自己心中难以按捺的一丝悲悯也给摁进去。

      他与陆随心不过一面之缘,自然称不上半点情意。

      可这情,还是不得不求。

      身边主子华贵的衣袍拂在富林的手背上,柔软却冰凉。

      他的头又低了两分。

      这情,不是为了她求,而是为了像她一样的自己——一个生死被掌握在他人手里的蝼蚁之辈。

      “替我担心什么?”

      富林搜肠刮肚,想着能说动主子的句子,他往不远处的屋子里又偷偷看了一眼,此时最后一抹日光已从西边掉了下去,灯火被点上,印在窗纸上的人影若乱颤的花枝,欢笑声从未断过。

      富林把头低了回来,“王妃今日与那女子喝酒甚欢,想来关系必是不错。若明日醒来,王妃一睁眼,发现她不在了,无论是怎么不在的,一旦加上了今日之事,奴才不得不担心到时候王爷要哄起王妃来,会……会难上加难啊。这距离一旦拉远了,有时就很难收回来。”

      莫楚瑛的胸膛为着那最后半句话一紧,“但她是私自偷渡来的云国人,本王不能留她在府上。”

      “王爷多虑了,定国上下其实有不少因为云国穷吃不起饭偷跑过来的女子,王妃宅心仁厚,碰巧遇见救起一个,也是人之常情呀。”富林见主子脸上放了晴,心中也是一喜。

      莫楚瑛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去遥遥望着窗影,换了话题,“你传膳吧,我去前厅用餐,一会儿再过来看她。”

      “是。”

      屋子里喝到兴头上的顾瑶已经沉沉地醉在酒意里,压根儿没发现门被打开过,就连酒量最好的陪客陆随心也到了微醺之态,对自己的命在这座王府的主人嘴里过了一轮一事全然不知。

      她们玩遍了陆随心从李芸娘那儿学来的所有划拳游戏,猜输赢的乐趣耗尽,只余“你一杯我一杯”的豪爽。

      顾瑶将手中的酒壶盖掀开,整个底朝下颠了又颠,也没有第二滴酒从那儿落下来,又一壶空了,“没了。酒没了。桑凌。酒没了。”

      “王妃,不喝了吧,今日已饮得足够多了,奴婢扶你回房休息去。”桑凌是此刻场上最清醒的人,见到主子愈发失态,忍不住劝。

      “不行!不够!”顾瑶把手里酒壶丢到一边和其他几个空瓶作伴,两只手掌重重拍到桌子上,浑然不觉疼痛,“去给我拿酒来!”

      还欲再劝的桑凌见陆随心对自己笑了笑,“桑凌姑娘,你就遂了她这一回愿,让她喝个够吧,这样等她明天醒来,才会觉得疯这一次足矣。”

      桑凌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家公主居然会和“疯”这个字扯到一起,可她想起云国王城里那间幽暗的宫殿,想起公主在那里跪过的日日夜夜,鼻头一酸,便站了起来,“我这就去拿,烦请随心小姐照顾我家公主一会儿。”

      “好桑凌!真是我的好桑凌!阿瑶我最爱的就是桑凌了。”

      桑凌回头看了红扑扑的顾瑶一眼,朝她认认真真地笑了一下,就去了。

      见她离开,屋里只剩下两人,陆随心便将那枚玉佩拿了出来,推到了顾瑶面前,“阿瑶,这玉佩该还你了。我没完成当初说好的事情,阿柒走了,我……也想回去了。”

      “别走呀!”顾瑶握住她的手,“留在这儿陪我多好。你看我们多有缘,都是甲辰龙年生,都是……女的。”

      陆随心笑了,哄孩子般,“可阿瑶,你是定国的王妃,而我的家,在云国呀。”

      “你胡说,明明我的家,也在云国!”顾瑶脱口而出,却仿佛被自己的话吓到了,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掌心因为拍过桌子泛着一点红色,可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她的心皱了起来,像是看明白了真相,“这儿不是我的家,我在这儿,没有家。”

      陆随心看到了她眼中充盈的泪光。

      这位平民百姓眼里的人中龙凤就这么呆呆地坐在椅子里,不比一个失恃失怙的小孩更开心,她沉溺在自己的孤独里,那样子,让陆随心想起了从柳宅逃出生天的自己。

      那一刻的她,也曾觉得哪里都没有家了。

      顾瑶趴到桌子上,不甚清醒地喃喃,“我没有家……没有家……回不去家了……我回不去了……”

      陆随心看着脊背不受控制微微起伏着的顾瑶,就如看着常常因为那场灭门血灾而做噩梦惊醒的自己,鼻子那儿涌起酸意,她靠过去,将顾瑶抱进了自己怀里,学着李芸娘在黑夜的破庙里哄睡自己时那样,又轻又柔地说,“阿瑶,阿瑶,你哭吧,哭出来,好好哭一场吧。”

      顾瑶把脑袋埋进了陆随心的肩窝里,可哭声久久没有传来,倒是她的喘息渐渐粗重,像是在忍耐与克制,随后又逐步平息,等顾瑶把头抬起来的时候,脸上只有一道之前干涸的泪痕,她红着眼,虚弱地笑了笑,“不,我不哭。我不可以哭。我是公主,我绝不可以哭。”

      陆随心不懂为什么公主不可以哭,公主难道不是人吗?

      可她却在顾瑶极力的隐忍中感受到一种她不懂得却有些钦佩的东西,那种东西让她为只想缩回民安村逃开一切的自己产生了动摇,动摇里生出愧疚,愧疚则让她改了主意。

      “随心,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我们还要继续喝的呀。”顾瑶把手往桌那边伸去,又把那只空壶抓回来,晃了晃,“哎呀,没酒了。”

      “阿瑶,你先等等。”陆随心环顾四周,没在这屋里找到任何纸墨的踪迹,只好起身将那壶被早早冷落在一旁的茶水拿来,倒了一杯,用手指在桌上草草画了一个图案,喊顾瑶来看,“你认不认得这个?”

      “这是……”

      顾瑶抬起上半身凑过去,投下的阴影将桌上的水渍遮了个严实,什么也看不见,她有些懊丧,又退了回来,动作不稳直接摔进了椅子里,嘴里问着,“这是什么?”

      “是客栈里死掉的那个男子,他身上腰牌的图案。”陆随心不知自己会因这个坦白陷入多深的泥潭,她只是觉得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眼前的人,“阿柒从他身上拿到的,我不小心看到了。”

      “是那人身上的?”闻言,顾瑶眼里的光聚拢到了一块,她拿起茶壶猛喝了两口,脸上的红色淡了点,整个人都清醒了一些,对桌上的图案端详起来。

      霎时间,陆随心看到她脸色变了。

      “这……好像是……霍家的徽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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