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音里》洋葱味的苹果

21、永不回头 三

　　裴思卿到宾馆前台借了一个充电器，给手机充上电，开机之后，发现有许多电话和消息，甚至在他开机的时候，就正好有电话打来。

　　是陈屿。

　　裴思卿的目光在那个名字上稍作停顿，努力放空大脑，手上很快把电话挂断，开好房之后，也很快把手机再次关机。

　　县城的宾馆并没有什么人来住，房间的装修似乎还维持着本世纪初的风格。

　　简单的桌椅和一张铺得不算整齐，还散发着陈旧味道的床。

　　裴思卿把手机和在楼下商店新买的充电器都放到桌上，整个人向后一倒，想要用被子把自己盖起来。

　　什么都不想，就这样先睡一觉。

　　可脸一贴到床上，闻到的就是被单散发出来的，洗涤过很多遍，撒过消毒水也难以去除的淡淡霉味。

　　裴思卿的身体沉重得不想动，可气味却在一直攻击他的大脑。

　　几番纠结过后，裴思卿还是支起身子来，把窗户打开，希望屋子外流动的空气，可以驱走一些霉味。

　　晚风从敞开的窗户中灌进来，带来一点凉意，将裴思卿堵着口气的胸口稍微吹散了一些。

　　裴思卿把凳子搬到窗边，让冷风把自己的身体吹凉来，身体和心里的温度都渐渐降下去，很多苦闷，繁杂的思绪好像也被冰封住了。

　　裴思卿的目光无意识地投向窗外，投向宾馆门前唯一的一条路。

　　深夜的窗外已经没有人了，只有房子的轮廓，模糊地勾勒出这座小城的身影，还有零星几盏灯亮着，偶尔照亮几辆开足了马力从路上飙过的车，轰隆几声，也许还带着音响和吼叫声，划破夜色的宁静，留下一些喧闹后过分的沉默。

　　裴思卿准备起身去把窗户关上，只留一条缝下来，但他一动作就发现自己的身体发麻，一下子就要脱力跪倒在地上。

　　他扶住椅子，半蹲在地上，止不住地大喘着气。他听到自己身体里，发出破风箱一样的声音，被人费力地一拉一拉。

　　裴思卿感觉自己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用力扶住自己的膝盖，甚至使劲去抓，想要努力在自己身上找到一个可以支撑的地方。

　　但他没有。

　　他最后还是颤抖着流下了眼泪，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在大口地呼吸着，好像不这样做，他可能马上就要死掉。

　　死在自己上气不接下气的眼泪里。

　　他努力咬紧牙关，想要把这份开闸放水了的古怪情绪憋回去。

　　他怎么能这样呢？

　　这么不要脸地在这里哭，他更不敢承认，自己其实有在暗自期待，陈屿会在这个点敲门，推门进来。

　　但他不能这样想了。

　　裴思卿拿手狠狠地砸了砸自己的腿，鼓励自己站起来，躺到床上去。

　　睡一觉……睡一觉……

　　总之先睡一觉，醒来再想吧，求你了……

　　裴思卿无用地在心里大吼着，想要把脑子里乱成一团的东西全都吼退，可一切都是显得那么软弱无力。

　　裴思卿用力地甩了自己几个巴掌。

　　“怎么这么没用啊？”

　　裴思卿无力地伏倒在地板上，身体控制不住地抖动，好像明明还是盛夏的夜晚，他却已经开始觉得冷了。

　　裴思卿艰难地抬起眼皮，半睁着眼。

　　屋子里的窗帘被风卷了出去，在外头像半截旗子一样随风舞动。

　　脸边有一些凉意，裴思卿抬手蹭了蹭，蹭掉了似乎是夜里留下来的一些泪。

　　他起身去把开了一夜的窗户关上，却忽然在楼下看见了熟悉的人影。

　　楼下那人好像也和他心有灵犀，他一往下望，人就抬头往上一看，裴思卿躲都躲不过。

　　……

　　裴志铭手上拎着两袋东西，笑着朝二楼的裴思卿晃了晃手。

　　裴思卿把窗帘一拉，隔开裴志铭的目光，转头去把手机开了机，开始思考裴志铭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带着人来的。

　　手机一开机，涌出了比昨晚更多的电话和信息。

　　裴志铭没有给他打电话，但给他发了几条信息过来。

　　大侄子，你还好不？叔叔好担心你［哭］

　　我有朋友看到你在哪了，我保证我不告诉别人，能不能准许本人去探望一下您？

　　求求了。

　　我保证我谁也不说，就我一个人去。［可怜］

　　裴思卿犹豫不决，他现在不想见到任何一个认识的人。

　　但裴志铭现在就在楼下晃悠，横竖裴思卿不能下去把人赶走，倒不如把人带上来，随便应付两句就送走，也省得裴志铭站在那引来别的亲戚。自己家现在这个热闹，想必在不少亲戚的口中都要滚瓜烂熟了吧。

　　裴思卿给裴志铭发去信息叫人上来，发完就略过其它的一大串消息，当然主要是某一个人的大量消息，迅速把手机关机了。

　　门口传来响动，裴思卿开门。

　　裴志铭进来，举起手中的两个白色袋子：“嘿！surprise！”

　　裴思卿一脸冷漠地看着裴志铭，裴志铭也清楚地看到了裴思卿哭红的一双眼，还有满脸的疲倦。

　　“好吧，”裴志铭看裴思卿不想说话，只好自己把话接了下去，“我给你带了点吃的，还有生活用品，都是在超市新买的。你先来吃点吧。”

　　说着话，裴志铭从袋子里掏出了一个三明治塞给裴思卿，嘴里还在念叨着：“你跑得还真远，跑这么鸟不拉屎的宾馆来，我骑电动车都骑了二十多分钟。”

　　裴思卿还是不说话，也没有要请人坐下的意思。

　　裴志铭身负重任，只能硬着头皮找了张凳子坐下来。

　　“好吧，我是有点没话找话了，但是……你还好吗？”

　　这个问题其实不用裴思卿回答，现在只要是个有眼睛的人站在他面前，都能够看出来。

　　他不好，很不好。

　　裴思卿从小被人见到了就要被夸一声，皮肤白，长得好，而现在脸上的那一点秀气全都化作了苍白无力，被裴思卿倔着一张嘴苦苦支撑着强势。

　　裴志铭看着裴思卿的样子，手上握了又握，最后还是决定给出一些不太靠偶的建议。

　　“如果不喜欢这里那就走吧，你那么努力读书不就是为了这个吗？反正我是，我一点也不喜欢读书，不喜欢帮老师干活，更不喜欢装什么好学生，好孩子。但我还是这么干了，怎么样很虚伪吧？”

　　裴志铭说到这里近乎嘲讽地嗤笑一声。

　　“但我不管怎样都要这么干，因为我是个没什么能力的人，我没有勇气离家出走，去街头流浪，我害怕过那样的生活……”裴志铭低下头，顿了一下。

　　“其实，我还是害怕自己真过了那样的生活……不知道别人会怎样看我，所以我只能装。可能我在装这件事情上比较有天赋，所以现在过得也还算不错……”

　　“可以光明正大地为了自己的前途留在很远的一个城市，可以光明正大地干些随心所欲的事情，反正这些事情都算不上什么……”

　　裴志铭抬起头来看着裴思卿，“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讲了一堆。其实我想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抱歉。”

　　裴思卿说：“没有关系，谢谢。”

　　裴志铭被裴思卿这句道谢弄得有些不自在，他本想来劝裴思卿潇洒一点，管那么多狗屁干什么，可真见到人了却怎样都没有办法故作潇洒。

　　“思卿，如果你这段时间有什么需要就打电话给我吧，我有几个朋友那都有地方可以住。如果有别的什么事情，也尽管来找我吧。”

　　“好，谢谢。”

　　裴志铭拍了拍裴思卿的肩膀，“开心一点，思卿。”

　　说完便转身要走了，裴思卿站起来送他，可人却突然在门口站定，转过来看着他，深呼一口气，好像在最后憋了个大的。

　　裴思卿只听到他语气忐忑，却又语速飞快地说：“那个陈屿也来了，就在门口，如果你相见的话，就见一下吧。不想的话，我立马就带着他走。

　　“……”裴思卿想起裴志铭给自己做的保证，眼里泛起要杀人的目光。

　　裴志铭被人看得心虚，冷汗都要冒出来了：“对不起……但是他都要跪下来求我了……我真没办法，这要你一句话，我们两立马滚蛋。”

　　“以前怎么不知道你原来是个这么老实又乐于助人的人？”

　　“不是，我……”

　　裴思卿越过裴志铭，一把推开门。

　　“咚——”

　　陈屿的脑袋和门板来了个亲密接触，一下子被敲了个微红。

　　裴思卿的手尴尬地抬起，又赶快放下，忍住嘴里马上要冒出来的嘘寒问暖的话语。

　　被门撞一下而已，自己也没有用很大力，应该不要紧。

　　裴思卿这样在心里安慰自己。

　　陈屿顶着个微红的脑门看着裴思卿。

　　原本他想着如果能见到裴思卿——不管怎样他都要见到裴思卿，那他第一句话肯定是要质问裴思卿那天说的那番话都是真的吗？

　　可他现在看到裴思卿的样子，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裴思卿没有神采的眼睛，还有微红的眼角，面色也比昨晚要苍白许多。

　　他很想问问裴思卿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

　　“可以请问进去坐坐吗？”陈屿开口道。

　　房门外现在就剩下他们两个人，裴志铭早在刚刚裴思卿开门的时候，就蹭着裴思卿的后背，从门口挤了出来，一溜烟就跑掉了，人影都抓不住。

　　裴思卿没有回答，眼睛也没有去看着陈屿。

　　两个人就这样不知道该如何结束这场见面。

　　陈屿深吸一口气，把手伸向裴思卿，想要握住裴思卿搭在门把手上的手。

　　刚一碰到，裴思卿就好像触电一般，把手飞快地缩了回去，转头就往房里走去，连门也忘记带上，更忘记把陈屿推去门外。

　　陈屿轻轻掩上门，对裴思卿步步紧逼。

　　破宾馆的房间怎么就这么大？

　　裴思卿有些局促地想要在这样一个床就占去大半面积地小房间里，尽快找到一个可以躲过陈屿的地方。

　　可惜没有，他只能背过身去不看陈屿，好像这样人就真的不在这了，不会说话，不会来抱他了。

　　陈屿贴在他的身后，把他环在了怀里。

　　裴思卿不知道陈屿为什么都现在了，还要对他这样对他，不应该打他，骂他，然后再也不要理他吗？

　　他只知道现在自己好像又哭了，身体也控制不住得颤抖，好像昨晚的梦境延续到了今天。

　　只不过梦里都是坏的事情发生了，而现在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只是听见陈屿靠在他肩膀上，不紧不慢地开口问道：“裴思卿，你真的讨厌我吗？”

　　他没有办法回答。

　　陈屿把他转过来，用肯定的语气对他说：“你为什么不说话？昨天不是说了那么多吗？裴思卿，你这个骗子。”

　　陈屿的声音好像也带着一点哭腔，一字一句扎在裴思卿身上。

　　陈屿好像要过来抱他，裴思卿鼓起勇气推开他，破罐子破摔地说：“是的，我是骗子，所以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

　　“为什么？你叫我理你远一点我就要照办？”陈屿不是一句话就能叫走的。

　　裴思卿无措地回应着，脑海中努力思索着要怎样才能让陈屿离开。

　　他支吾了半天，最后还是掏出了一句：“因为我不喜欢你，我讨厌你。”

　　话一出口，陈屿就笑了，那是一种很放心的笑容。

　　“你不讨厌我，思卿。”

　　裴思卿不知道要怎么办了，他现在真心希望裴志铭能够在这里落下什么东西，然后回来，顺便把陈屿带走。

　　泪珠不断地从裴思卿脸上滚落，一滴一滴，每一滴都要流进陈屿心里，也留下泪痕，被他记上一辈子。

　　他放轻脚步走上前去，很温柔地为裴思卿擦去眼泪，捧着裴思卿的脸，希望他能正眼看一看自己。

　　但裴思卿还是不敢看他。

　　裴思卿哽咽着说：“你走吧，我真的没有办法了，你走吧……对不起。”

　　陈屿说：“我们会有办法的，等会我们一起想想，好吗？”

　　裴思卿摇了摇头，“我骗了你，我真的骗了你，我都是装的，那么喜欢你。”

　　“真的吗？”陈屿很平静地开口。

　　“真的，我那天说的话都是真的，我和你在一起……就是为了……”裴思卿说不下去了，他努力撑着一口气，“所以我不是真心的，我不值得，我只是一个贱人，你走……”

　　话未说完，陈屿忽然狠狠地把裴思卿拽过来，深吻起来，很用力，好像要把裴思卿揉碎，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接吻，裴思卿几乎难以呼吸。

　　好不容易从陈屿手下逃脱，裴思卿的脑子还是一片空白，脸上的温度也还没有退去，就听到陈屿的声音在他脑子响起。

　　陈屿的目光中似乎有火在燃烧，要把裴思卿烧得干干净净，明明白白，说出来的话却是带着撕心裂肺的痛苦。

　　“裴思卿，如果你真的讨厌我，那就不要现在摆出这样一副样子到我面前来，你知道我心里会怎么想吗？我还是会以为你是喜欢我的，你明白吗？思卿？”

　　“如果你真是那么糟糕的一个人，那我又算什么呢？我竟然会喜欢你这么糟糕的一个人？那这样爱着你的我又算什么呢？我是一个白痴吗？一个傻子吗？”

　　“不是的……”裴思卿被陈屿冒出来的话吓到了，他想要出声反驳，却根本插不上话。

　　“你就是这样认为我们两个的吗？两个白痴？”

　　“裴思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