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音里》洋葱味的苹果

12、阖家团圆 二

　　裴思卿的爷爷奶奶家坐落在县城的高档老小区里，这么多年过去，时髦高档的装修已经不再时髦，但依然高档，依然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除了时节的时候，裴思卿几乎不会过来这边，有的时候甚至时节的时候也不会过来。

　　爷爷奶奶对于他来说，是既陌生又亲切的长辈。

　　陌生在大家之间的相处实在不算多，关系实在不算亲密，亲切在距离产生美，比起每天吵闹多事的父母，祖父母实在算得上是和蔼可亲。

　　裴思卿带上陈屿一起在爷爷奶奶家的实木圆桌，还有一大桌菜前落座，坐一起的还有那位和蔼可亲的小叔叔。

　　除了他们之外，今天没有别的亲戚来访，不然准是又要夸上几句自己的这位小叔叔。

　　什么一表人才啊，什么有前途啊，研究生读几年啦，将来是要留在哪里工作呀。

　　顺带拐弯抹角地打听一下那个大的，现在到底是在搞什么事情。

　　所以裴思卿多少也能理解父亲对这里的心情。

　　来了要忍受亲戚们细小的打量，不来又要担心亲戚们的七嘴八舌。

　　总之，少提这个地方，眼不见为净。

　　一桌的菜很丰盛，老人们也一个劲地往孩子碗里夹菜，努力展现自己的慈爱。

　　“思卿，小屿，在大学里感觉怎么样啊？”裴思卿的奶奶笑眯眯地提问。

　　“挺好的。”裴思卿匆匆放下马上要放进嘴里的鸭肉。

　　“好快，这么快你们就都上大学了，这么快你们就都上完一个学期回来了。你们在一个地方有没有互相照顾一下？”奶奶说这话的时候点了点坐在身旁的小儿子。

　　裴志铭不停下夹菜的手，嘴里也塞着菜，有点含糊地回道：“当然，他们有什么事情我可是立马就到场了的，你问他们是不是？”

　　“是啊，谢谢小叔叔了。”裴思卿想到只在酒吧里见过几面的裴志铭。

　　这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爷爷忽然出声：“和人讲话的时候，嘴里不要吃东西。”

　　裴志铭动作不停，敷衍地“哦”了一声。

　　餐桌上的氛围一下子便尴尬了几分。

　　这也是裴思卿不太愿意来的原因，虽然这里总体氛围更好，但偶尔也是要在这里品尝一下家的味道的。

　　裴思卿的奶奶顿了一下没说话，忽然不动声色地使了个眼色给自己的小儿子。

　　小儿子好像心领神会，可话说出来的语气却是不咸不淡，心不在焉。

　　“我哥最近怎么样了？”

　　“挺好的，老样子。”裴思卿也不咸不淡。

　　“那过年来这边吃个饭吧，今年就请你们来，别的我们都不请。”裴志铭直截了当，母亲坐在旁边直接瞪了一眼过来。

　　裴思卿心里升起了一团火，但面上没表露出来。

　　把这种事情这样丢给他，怎么不讲究一下尊老爱幼了？合着这是中间年龄段要做的，他们这在两头的就要自相残杀了呗？

　　可裴思卿也不好给两个老人家甩脸色，说自己不干了，只能憋住一口气，说：“好。”

　　他应完便瞥到裴志铭正一脸奸臣的样子，憋不住的坏笑。

　　裴思卿内心无语，但也忍不住感慨一下自己的爸爸真是好命。

　　中学考不上，有父母焦头烂额地找关系把人塞进去，好不容易读上了书，又要挥洒青春，潇洒地逃学退学。

　　这样一个人，竟然最后还能有了不稳定的工作，有了一个还算过得去的房子，有了一个在中学当老师的美丽妻子。

　　没有完全成为街头混混，没有二十岁出头就街头飙车升天，或者把自己饿死，没有一事无成，孤苦无依，而是有乱七八糟的一堆事情，有一堆狐朋狗友。

　　甚至现在这么大岁数了，都还有人惦记着他过年来不来吃饭。

　　真是有点感人了。

　　裴思卿真是不禁发自内心地感叹。

　　父亲真是个好命的。

　　一顿饭吃完，裴思卿不愿多留。

　　两个老人腿脚已经有些不便，便让两人的小叔叔代劳，把他们送到楼下。

　　人送到了楼下，裴志铭却还是跟着他们不放，问东问西，好像刚刚在餐桌上没问够似的。

　　“寒假有什么打算吗？打算去哪里玩？”

　　“没有，打算去打工。”

　　“这么早？”

　　“不早了。”裴思卿没好气地回答。

　　裴志铭嘿嘿笑：“别这样嘛，我也是关心你们。”

　　说着，眼睛往后一瞟去看走在后面一点的陈屿，“你的小男朋友怎么一直不说话？你们吵架了？”

　　虽然现在四下无人，但小区路上时不时就会有人路过，裴思卿听到裴志铭这话，知道他是真想死了。

　　“你会不会说话，不会说的话，就闭嘴，没人嫌你文静。”

　　“脾气真大，说话真难听。”裴志铭撇撇嘴，掏出了一根烟来，点起火抽了起来。

　　“要吗？”裴志铭把烟盒递过来。

　　很贵的牌子，这死东西对自己真好。

　　裴思卿本着不拿白不拿的心态，拿了一根。

　　他已经很久没有抽过烟了，对这味道不知道是否算得上怀念。

　　裴思卿轻轻呼出一口烟云。

　　叔侄两就这样站在大树底下抽起烟来。

　　裴思卿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被拉进了中年大叔的年龄阶段，要是他们再一起感慨一下生活有多艰难就更对味了。

　　裴思卿被自己的想法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准备快点把烟掐灭。

　　陈屿不喜欢烟味，现在站得离他们有一些距离，他想快点结束这根烟，好早点和陈屿一起去走走。

　　可陈屿却忽然开口道：“你们两现在看起来好像。”

　　“是吗？”裴志铭接过话头，“毕竟他是我亲侄子了，长得有点像正常。”

　　“不是，我是想说你们两抽烟的时候很像”陈屿开口的样子好像他已经细细观察了很久，“那种……怎么说呢，感觉吧，感觉很像。”

　　裴志铭又笑了起来：“那当然了，他就是跟我学的呀，也不学点好的，就跟我学坏的。”

　　“闭嘴吧！”裴思卿皱着眉头看向旁边这人，“你怎么看起来这么光荣。”

　　“当然，毕竟我也有点那啥，好为人师，对吧？”

　　裴思铭说完把自己逗得哈哈大笑，裴思卿白了这人一眼，便要招呼陈屿和他一起离开。

　　“别走呀，”裴志铭一下子笑得直不起腰来，让裴思卿疑惑他怎么没被自己的烟呛住，“怎么就走了？”

　　“有事。”裴思卿拉着陈屿大步地往前走。

　　“好吧，那到时候要记得来啊，不然我要怎么办，记得可怜一下我呀！”

　　裴思卿忍无可忍，憋着一口气，加快脚步带着陈屿离开了现场。

　　走出了一段路，陈屿忽然开口问道：“他说你是跟他学的，真的吗？”

　　裴思卿想这事怎么没完没了了，但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好好回答一下陈屿。

　　“真的。”

　　“真的？”陈屿好像很惊讶，“我以为你们一直不太熟，”思考了一下，又问，“你什么时候和他学的，我都不知道。”

　　“就是中学你不是每天都要跑去上钢琴课吗？我不就一个人回家了，在路上老碰到他，一来二去的也就熟了点了，当然啊！也没有很熟！”裴思卿说到最后语气尤其强调了一下。

　　“哦。”陈屿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

　　裴思卿挑了挑眉：“怎么了？你什么意思？”

　　“没事，”陈屿笑了笑，“就是没想到你们竟然是这样熟的。”

　　裴思卿撇撇嘴，有些不满的样子：“这样怎么了？”

　　“没有什么，真的只是没有想到，感觉不像你们两会干的事情。”

　　裴思卿思考片刻，说：“确实，我也没想到。”

　　没想到放学路上，会碰到自己的小叔叔跟个二流子一样跟一群看起来就很不着调的人凑在一起，他那个时候应该是快大学毕业了吧，竟然还和中学生一样和人混迹在街头。

　　不过，过年的时候，在亲戚们口中，叔叔应该是会有一个无比光辉的未来的。这点街头发生的小事应该算得上是无伤大雅的。

　　那段时间，裴思卿每次都假装路过地瞄一眼自己的叔叔。

　　裴思卿只是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走过去，故作自然地打了声招呼，问：“你在干什么？”

　　裴志铭笑而不答。

　　当时落日已是余晖，在山的边缘留下最后一点起伏的轮廓。

　　日光斜照下来，路上人的影子，树的影子，路灯的影子，都被拉得长长的。

　　裴志铭的脸上的侧影也被拉得无限长，好像连接到了地面。很重的阴影下，是裴志铭藏不住的戾气与张扬。

　　他冲着裴思卿抖了抖烟盒，语气轻飘飘地，问道：“来吗？”

　　这完全不是一个长辈该说的话，但裴思卿只是默不作声地接过了烟。

　　可能他们这一家都是不着调的，基因里潜藏着不安分的因子，势必会在某一天暴露出来。

　　裴思卿有些惆怅地摆摆手：“唉，先别想这个了，先想想回去怎么说过年的事情吧。”

　　“要是你实在不想说，那要不我去说吧。”陈屿提议道。

　　“算了，还是我说吧，”裴思卿觉得还是让陈屿远离战火比较好，“反正说不说结果都一样，总是要吵的。到时候再看了。”

　　“啪——”

　　裴思铭的手机被甩到了地上，碰撞起一个弧度来，飞去了更远的地方。

　　手机咔啦作响，已经面目全非，碎屑被留在沿路途径的地方，准确标记了航行路线。

　　一家人沉默看着飞出去的手机，还有怒气冲冲地撞开椅子离开的裴思铭。

　　林嘉茵喊了几声：“干什么啊你？过年了，就不能让大家安静点吃个饭吗？”

　　可裴思铭充耳不闻，林嘉茵的脸上不无尴尬。

　　餐桌上剩下的六个人对着一桌子菜面面相觑。

　　客厅里电视上晚会的热闹在此刻好似嘲弄，又好似在填补餐桌上的空白。

　　裴思卿沉默地往碗里夹菜，默不作声地把一碗饭全都塞进嘴里。

　　这个家真的是，真的是……

　　无话可说……无话可说……

　　吃完饭，裴思卿把自己和陈屿的碗单独拎出来洗干净，放进了橱柜里。

　　走的时候，路过餐桌。几个大人手上的筷子都停了，都低垂着头，看着桌面，好像在餐桌面前受罚。

　　哦，当然有一个除外，那就是裴志铭，他旁若无人地吃着菜，甚至还给自己续了一杯又一杯的酒。

　　好寂静的节日。

　　裴思卿带着陈屿出了门，门口是新贴的对联。

　　两个老人家亲自写的，龙飞凤舞，苍劲有力。

　　裴思卿瞥见几个字，墨色映衬在闪着金纹的红底上。

　　“人顺家和万事兴”

　　裴思卿忽然好想走。

　　裴思卿绷紧了声线：“我们早点回学校吧。”

　　“好。”

　　陈屿走在裴思卿身边回道，同时把裴思卿的手牵过来，一起塞到了自己的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