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故人来》遥扶光

23、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那半张脸若隐若现的隐在狐裘中，轮廓柔美似月下远山，眼波微漾在明灭间熠熠生辉，仅仅是惊鸿一瞥，他周遭的喧嚣仿佛瞬间静止，万物都为之一空。

　　蓝衣公子猛的勒住缰绳，身下的骏马吃痛，嘶鸣一声后前蹄高高扬起整个身体几乎垂直站立起来，蓝衣公子勒马收缰稳住身形，回过头目光如钩的盯着渐渐消失在眼前的马车。

　　“公子，怎么了？”

　　浑厚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原本跟在他身后的人马冲到了前面，急忙控辔疾停，回头遥遥相问。

　　蓝衣公子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遥遥望了一眼马车消失的方向，马镫轻触马腹，回过身看了看眼前的城门，犹豫一瞬，沉声说道:“无事，赶紧入城，城门要关了”。

　　他话音落下，众人齐齐回过头去，只见方才大开的城门此时已经渐渐往中间合拢，众人连忙策马，赶在城门关闭前最后一刻入了城。

　　马车出了城门，摆脱了身后灯火通明的繁城后骤然加速，一路朝着无尽的黑暗驶去，马蹄“嘚嘚”的脆响和车轮碾压地面发出的“辘辘”声相伴，这略显嘈杂的声音传入稚一耳中却彷如天籁。

　　她撩起车帘躬身凑到车窗，深深的呼吸了一口车外冷冽的空气，出来了，四年了，她终于逃出了这坐金玉为栅、锦绣为笼的牢笼，从今往后，这繁华地雀中笼再也困不住她。

　　她抬头望着眼前无尽的黑暗不禁有些热泪盈眶，雄鹰高飞、蛛丝结网、破笼而出都终有到来的那一天，她将手伸出窗外，手心向前，感受着这寒凉的夜和自由的风，寒意混着飞雪吹在温热的皮肤上，她却丝毫未觉。

　　这一刻，她等得真的太久了！

　　马车在黑夜中的官道上飞速行驶，月光照映下，路边的树向车内投来转瞬即逝的阴影，光影明灭间，少女的脸上透着一股柔和的光芒，她绝美的脸上露出的神情不再是防备、惊惧、彷徨以及伪装，而是一种近乎虔诚的舒展，她长睫微颤，眼中盛满星湖，嘴角无意识的微微翘起，一颦一笑间尽显倾城之姿。

　　好一副月下美人图，韩敛不禁有些失了神，他慵懒的靠着车厢凝视着她，脑中浮现出她的许多幅面孔，凄美彷徨的、惊惧无措的、防备十足的，以及逢场作戏的，当真是个有趣的人儿。

　　纵她有千幅面孔，却都不及眼前这幅来得真实、来得勾魂摄魄！

　　吹风的人吹了许久，凝视的人也看了许久。

　　许久后，寒风灌入少女的手心、衣袖、领口，将她冻得有些瑟瑟发抖，她终于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紧了紧狐裘大氅重新缩回马车角落中。随着视线转动，她突然直直的撞入了一双温柔内敛的星眸中，那眸子在暗夜中泛着晶亮的光芒，以一种莫名的深邃之意望着她，仿佛老练的猎手盯上了心仪已久的猎物。

　　她倏地一怔，不自在的搓了搓手心，不明白此人这目光究竟是何意，萍水相逢一面之缘，更不明白他为何要冒险带她出来，若说是见色起意，端看他这身气度和行为举止，似乎也不像。

　　而且此人行事作风如此狠辣老练，干的又是如此诡异之事，为了安全起见，她还是离他们远点为好，想到这儿，稚一捏着嗓子朝眼前的黑衣少年软软开口:“萍水相逢，得公子出手相助，小女不胜感激……。”

　　“嗯，所以呢？”，韩敛身子后仰，继续慵懒的靠着马车把玩着手中的短剑，饶有兴致的盯着眼前又开始带着面具假声假气说话的人。

　　呃，稚一噎住，滑到嘴边的话停了下来，她望着眼前神色莫测的少年突然不知该如何接话，见对方坦坦荡荡毫不掩饰的盯着自己，眼神似乎要扫进她心中的每一个角落，她不禁有些气短，又是这种仿佛将她看了个透彻的眼神。

　　这感觉可真不好，她凝了凝神，用原本清冷的声音正色道:“公子救命之恩，重于泰山，我无以为报…”。

　　“那不如以身相许吧！”
　　“公子，吃。”

　　两句话同时从车外传了进来，稳重的山北突然说出了一句不怎么稳重的话。

　　山南一边说着话，一边将头伸进来，将手中的吃食递给车厢中的主子，待听清山北那句“以身相许”，他呛了一下后吃吃的笑出声，随后打量起车厢内该“以身相许”人。

　　“嗯，瘦了点，惨了点，看起来似乎还有些倔强，不过，光凭那张脸，捯饬捯饬配他家公子倒也合适。”

　　小侍卫直白又打趣的眼神盯在自己脸上，稚一瞬间脸红到脖子根。

　　这些年，觊觎她、调戏她的人不计其数，那些人直白露骨的眼神，只需看一眼便让她心生厌恶，在无数个寂静的夜晚，那些淫邪、猥琐、肆无忌惮的目光总是将她从睡梦中惊醒，然后彻夜难眠。

　　在那些漫长的黑夜中，她曾无数次问自己，何处是归途？何时有归路？如果没有，是不是只剩下死亡这一条路。

　　而今夜，同样是寒凉的月，漆黑的夜，同样是直勾勾的眼神，肆无忌惮的打量，以及直白漏骨的言语，不但没让她心生反感，反而还生出了一些正常人该有的情感。她忽然有些怔然和疑惑，她的那些防备心、厌恶感，是教坊司那座牢笼带来且独有的吗？她今日有如此反应，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彻底摆脱了那些枷锁，以后她又可以变回那个无忧无虑、天真浪漫的人？

　　少女脸上一闪而过的绯红被身旁的人尽收眼底，见她神色赧然，韩敛皱了皱眉，接过山南递过来的吃食，随手捏起一块果脯就朝山北后脑掷去，冷冷说道:“赶你的车”。

　　听到身后风响，山北脖颈如灵蛇般倏地一折，反手将果脯牢牢接住，丢进嘴中清朗回道:“谢公子赏”。

　　他此话落地，山南笑的更痴了。

　　韩敛无言，冷冷瞪他一眼，收到这警告的眼神，山南又默默的缩到马车外面，他用胳膊撞了撞目不斜视的同伴，悄声问道:“咱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山北一言不发，只专注的盯着眼前风灯照应下依旧昏暗的路面，半晌后，他才幽幽开口:“眼睛是用来看的，脑子是用来想的！”

　　听到这阴阳怪气的话，嚼吧得正欢的山南突然转过头盯着他:“你是在说我没长眼，还没脑子吗？”

　　山北继续沉默，榆木脑袋，再怎么敲，终归是木头。两人开始沉默无言，一个是懒得搭理，一个气得不想说话。

　　而车内的人同样沉默无言，尴尬的氛围在车厢游荡，马车经过风口，一阵寒风突然灌进来，借着前方的灯光稚一隐约看见道路两旁森然闪过的树木和一闪而过的黑影，这些模糊的轮廓和张牙舞爪的暗影，混着黑暗中时不时传来的诡异叫声，让她突然有些不寒而栗，望着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官道，她开始犹疑。

　　她这番纠结彷徨的模样，落到有心人眼中，立马便化作了台阶。

　　韩敛拿起手中的吃食仔细看了看，都是山南自己爱吃的，他轻笑一声，果然是小孩子心性，转念又想到眼中人的年纪与山南相仿，于是他伸手再一次精准无误的握住了少女埋在大氅褶皱中的素手，在她怔愣抬头的瞬间将吃食放进她手心，轻声说道:“这官道两侧荒无人迹，冬日苦寒夜色幽暗，外面还在下雪，你一个女子不宜独自前行，不妨先与我们同行，待明日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再将你放下。”

　　听着这番善解人意的话，稚一本该高兴的，可她望着手中的东西，突然有些莫名的恼怒，这人，这人什么习惯，怎么动不动就喜欢动手动脚，两人认识才一个时辰不到，就已经搂了、抱了、贴了、摸了、压了！噢，不对，两人甚至连认识都谈不上，不过是机缘巧合上了同一辆马车，萍水相逢的两个陌生人而已。

　　她越想越恼，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抬眼望见对方又是那副探究加打量的神情，不由得怒上心头，瞪了他一眼，随即撇着嘴角将整个人都缩进大氅，眉头紧锁的靠在马车角落里假寐。

　　她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和莫名其妙的情绪让韩敛猛的愣了一下，他望着腮帮子鼓起的少女有些不明所以，之前还见风使舵、阳奉阴违、过河拆桥数个手段轮番上阵，现在干脆连装都不装了。莫名之际，眼光扫到她将吃食袋子捏得变形的手时倏地一怔，某个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然后仔细的回忆了一下刚刚的情形，似乎也只有这一件事能让她突然生气了，他忽然有些想笑。

　　马车在黑暗中越走越远，车外重复不变的暗夜光景看的让人心烦，山南又开始百无聊赖起来，他时不时缠着山北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时不时又凑进车厢张望一眼。

　　待见着里面恨不得缩进缝隙里面的美貌少女和慵懒的坐在中间的自家公子，他终是没忍住，凑进山北耳侧贱兮兮的问道:“咱公子真被这小贼的美色所惑、色令智昏了？不然以他事事周全的性子，怎会冒这么大的风险……”。

　　“哎呀”一声响起。